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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早想对柿树说声对不起的，可它似乎不需要，它无言。
我是柿树的主人，它长在我家平房小院里，是我亲手所植。八年前，柿树长得有小碗口那么粗，挂果回报我已有好几个年头了，却遭受了一场劫难，也是我亲手所为。
那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下在第二年有了春消息时。傍晚下起，一来就势头挺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搅得周天寒彻。落地无声，夜里什么时候停的，也不知晓。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满世界银装素裹。家居平房院，是免不了扫雪的，也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便把雪都堆扫在柿树周围了，将树的下半身包了个严严实实。隔了一天，艳阳高照，暖融融的，分明感觉到些许春意了。又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了，也许是要放松放松被收束包裹了一冬的身子骨吧，或许，是想要积雪尽快消融，便将雪堆散撒在院里，有些，还撒在了院外街上。不料，这下可把柿树给害苦了，原先被雪堆怀抱过的下半截树的皮竟裂开了条缝。第二天，被我撕裂的伤口自上而下渐长渐宽。又过了一个晚上，裂口之宽竟然将达树径之半，下端几与地面相接，裸露的树干白白的，像尸骨，湿润润的，仿佛刚被泪水洗过，可就是看不见珠样的泪滴。完了，人活脸，树活皮，失去近一半的皮，树还能活吗？我至今也没多加考虑致使树皮裂口的物理原因，我只痛悔自己的鲁莽，在不经意间伤害了柿树，且是致使其灵魂出窍的伤害。一条生命毁在我手，而这条生命还有恩于我，我这是干了个什么事嘛，顿生罪莫大焉的切肤之痛。“砍掉吧，活不成了。”有人劝我，显得有些无奈。“可惜，吃不成柿子了。”妻嗔怪我。遗憾只在口腹，没有更多的怨怼及他想。“等等看吧。”我犹豫。等什么？我不知道；看什么，我也不知道。一切都是无望的，只是有些不忍让它就此倒下，死而不倒更悲壮，那就让我守候它的悲壮吧，留一些心灵超度的时日，找个恰当方式祭奠祭奠也好。
可我什么也没做。一切都只是个默许——又是一笔欠债。于是天天都看看它，算是目送它的离去：一路走好吧。天天看，天天悔。
久而久之，也麻木了。只是天天还看看它。看它那尸骨样的树干，白而黄，黄而褐，褐而黑。
春天确是个容易孕育奇迹生发奇迹的季节。没料到，就在那个春的脚步即将离去的时候，奇迹出现了。柿树枝梢，居然有了发芽的迹象。谁也体味不到，我发现了它时，在一阵愣怔之后，那是怎样的狂喜，心头又是怎样泛酸的了。最初，只是三五个骨朵，尖尖角初露，吐着新绿，几乎在一夜之间，所有树梢，这小精灵竟都破枝而出了。且由梢头而渐至满枝满树，渡尽劫波 ，“春风吹又生”了。那年，柿树挂果并不比往年少，实味和往年一样甘甜。
而今，柿树已走过它的少年期，比大碗口都粗了，表皮，已呈鱼鳞状碎片，旧日伤口虽未完全弥合，可显然已变短变窄了。像倒立着的眼睛，迷着一条缝，时时在冷峻地窥视着我，窥视着这个世界。
我抚摸着它的去日伤口，说了声对不起，但它默默，无动于衷。依然故我地监守着自己的信条，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夏秋，绿荫匝地，为我遮阳；冬春，硕果丰沛，送我美味。于是，我对它肃然起敬了，不仅因为它无怨于我的荒唐，实在是它比我崇高，我得仰望它。从心底又油然生出更多的慨叹：经历狂风骤雨时，它无言地挺着；走过严冬酷暑时，它无言地扛着；遭遇人为戕害时，它无言地忍着。一身浩气，一身豁达，一身无畏。把苦涩吞下去，把泪水擦拭净，把伤口化为眼。不怨天，不尤人，不自悲，不自弃。处变不惊，静穆无声，安之若素；顺其自然，澹定裕如，自我修复。我与柿树，如果来个角色互换，如果这一切灾难都集于我身，如果还有诸多“如果”，所谓祸不单行，我会做何选择？我不敢想象，我知道自己的脆弱。对于来自别人的不恭，我不会不计他人过地轻易释然于怀，我会较长时间地耿耿介意，也许，我不会选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反击，但是，我会将自己的在意让对方知道，这也是一种宣泄——用我自己的方式。宽容？那是有前提的，起码，得让我的虚荣心得以满足，否则，我不会无言，不会一直保持沉默。待到人家公开地表示，或不公开地暗示，说他对我不起，我才假眉三道若无其事地说早忘了。他人对我的不理解，我也会上心，我会痛苦地辗转反侧，“人不知而不愠”的君子之风，于我似乎遥不可及，这与柿树无言地自我修复相较，大相径庭。
我不敢看柿树那只微睁的竖眼。那眼神，不是在讥笑我，是在可怜我，它已看出我的卑微。那眼神，是在向我目示《圣经》箴规：“你改悔吧。”
我该如何是好？“心境平和的人是无所畏惧的。”看来，我的忐忑不安的心是平和不下来了，所以，我注定做不到像柿树那样的无所畏惧，起码，我怕柿树那只微睁的竖眼。它的虚怀，几乎要将我整个地吸纳。这回，该着我灵魂出窍了，它让我的心魄颤栗。在它的大度面前，我能算什么？轻烟一缕，够吗？
那一声对不起，显得多么苍白无力且因底气不足而几近于假惺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