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矫情,爱极了那些娇媚的古词。李清照不让须眉的“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吴文英猜谜游戏似的“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周紫芝如云似雾,扯不断,抓不着的“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更有元好问半首《摸鱼儿》“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因了金庸的小说,背了个滚瓜烂熟。诗意和境界在其次,主要是契合了少年虚无缥缈的爱情。酒不醉人人自醉。
而立前后,忽然生出了许多勇于担当的社会使命感,胃口大变。虽然不喜欢白居易的风流品性和利用权威害得张祜一生不得翻身的狭隘,但由于有《轻肥》《重赋》《买花》《杜陵叟》《卖炭翁》等一系列反映人民疾苦的批判现实主义诗作,最终还是赢得我的好感。尤其是《观刈麦》,诗人看到农田里人们顶烈日冒酷暑,辛勤劳作,结果仍不免“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的悲惨命运时,马上反省自己:“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本质上他是一个有良心的士大夫。
稍长于白居易的韦应物,也怀着同样情怀说“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奉钱”(《寄李儋元锡》)“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观田家》)。像我这样才疏学浅略知文墨的人,本来对韦应物印象不深,因了他两句诗,倒令我对整个大唐刮目相看。记得日本作家、政治家池田大作问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假如给你一次机会,你愿意生活在中国五千年漫长历史中的哪个朝代?”汤因比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有这个可能,我会选择唐代。”我觉得他的想法有一定的代表性,至少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可能我们这些草民太容易满足,父母官们能这样想想,哪怕他未必就有多少恩泽惠及万民,我们都会感激不尽,凭着这些高贵的良心去推测大唐盛世,心甘情愿去做皇权制度下的子民。
深得我崇敬的诗家还有一位,元代的张养浩。他的官位比唐朝两位诗人要高得多,仁宗时任礼部尚书,参议中书省事。1321年,因直言进谏,触怒当时的英宗皇帝,险遭不测,于是借口奉养老父辞官归隐。后来征召他出山,连召七次皆不赴任。直至文宗天历二年(1329),关中大旱,出现人食人的惨剧,他才应召为陕西行台中丞,不顾六十高龄,昼夜辛劳,终于积劳成疾,卒于任所。他的事迹不一定人人尽知,但他的作品读书人都熟悉,如《[中吕·山坡羊] 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又如《[双调·得胜令] 四月一日喜雨》:
万象欲焦枯,一雨足沾濡。天地回生意,风云起壮图。农夫,舞破蓑衣绿;和余,欢喜的无是处。
另外,还有一首《[南吕·一枝花] 咏喜雨》开头两句是“用尽我为民为国心,祈下些值玉值金雨。”成了他的诗谶。
近来读诗,翻开前两天看过的几本诗书,寻到折页标志之处,发现了一个新问题。我摘录如下:
击壤歌
先秦无名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牧童诗
黄庭坚骑牛远远过前村,
短笛横吹隔陇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
机关用尽不如君。
赠质上人
杜荀鹤
枿坐云游出世尘,
兼无瓶钵可随身。
逢人不说人间事,
便是人间无事人。
颂
无门和尚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尤其是张君寿一首《鱼矶诗》,非但折了页,还画了三角符:
郎提鱼网截江围,
妾把长竿守钓矶。
满载鲂鱼都换酒,
轻烟细雨又空归。
温习到此,我恍然有悟:人生活在现实之中,这毫无疑问;但同时又生活在憧憬之中,也毋庸置疑。从画意诗情的少年梦幻,到热血青年的入世情怀,再到涉世渐深而亟欲超脱现实的追求向往,不过一个正常的成熟过程。
写到此,我记起这样一首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我鬓还未星星,只是心境近似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