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宝太
　　针对缅北涉华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严峻形势，去年以来，公安部持续深化与缅甸执法部门的国际警务执法合作，联合开展了一系列打击行动，累计有4.8万名中国籍涉诈犯罪嫌疑人被抓获并移交国内审查处理。遵照公安部的指定管辖，我们清徐县也承担了部分办案任务。
　　要查明这些人的犯罪事实并不容易，因为他们分属全国多个省份，犯罪动机不一，有的是被胁迫诱骗、有的是贪图“高额收入”；出国途径也不一样，有的是借旅游主动迂回辗转，有的是偷渡出境。更难的是他们犯罪时大都在国外，犯罪行为全在网络或电话的虚拟空间，其过程的还原、证据的取得较之其它案件，难度倍增。但为了彻底干净地查明罪行，取得证据，公正合理地确定相应的罪名，刑警们只能不厌其烦地逐一落实。由于警力紧缺，我也不顾年纪大，加入了查证的行列。为了维护山西公安的形像，我把自己“油漆粉刷”了一番，觉得看着年轻了些才上了车。
　　这次查证工作，主办民警是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韩伟，我只是辅助，任务涉及五、六个省的六、七个地点，都在南方。3月22日，我随韩队转换了多种交通工具，辗转到达了江西南部的信丰县。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完成了在浙江义乌、温州的查证工作。
　　信丰县名取人信物丰之意，属赣州市辖，与广东接壤，是“中国脐橙之乡”，户籍人口近80万。放在山西，定是人口第一县，但在江西却并不显眼。这个县近年经济发展很快，但却不平衡，特别是山区，人民生活也就比温饱强一点。
　　犯罪嫌疑人刘某的家乡就在这个县，他大学没上完就被同乡诱出国门，加入了专门诈骗国人的队伍。为了查明他出境的过程及其它涉案情况，需要到他的家中找其父母了解，并从当地派出所取得有关材料。
　　从信丰县城打车往刘某家所在的正平镇还有40多里的路程。这个镇地处山区，位于赣南与粤北南雄市交界的大庾岭山中，海拔有一千多米。我提前了解了一下，正平生产优质烤烟、晒烟，也是脐橙主产区，我觉得人民生活应该是相对富裕的。
　　我们先到了正平派出所，这是一个占地面积很大、建筑很新的办公场所，位于公路的边上，主楼有三层，还有附属的后勤、门卫室等建筑设施。不管是楼房还是平房，都是全国统一的上白下蓝色调，背山面乡，就像挺拔的民警，在红杜鹃的映衬下镇守在赣粤边界，十分的英武。院子里绿草如茵，桂花树虽然不在开放季节，但仍香气扑鼻，令人忘返。
　　由于之前已到县公安局进行过报备，我们很快见到了正在等待我们的郭松警官。
　　这是一位十分精神的赣南小伙，白白净净，十分热情，江西警察学院科班出身。他和韩队简单交流了一下情况，就不顾时近中午，马上驾车带我们下乡去找刘某的父母。
　　警车在公路上行驶时间不长，就拐入了狭窄的乡间小道，多数地方仅容一车通过，好几次对面来车相会，一般都是警车侧让，不然谁也过不去。
　　路边的田埂上开着一簇簇不知名的花朵，这里由于地形的原因，都是小块田地，一块块的油菜田招惹着蜜蜂飞来舞去，远处地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劳作。
　　车一直向大山深处行驶，经过七拐八绕七十二盘旋，终于进了一个村，郭警官一打方向，车就停在了村委会的院中。院里有一棵比我腰还要粗的桂树，散发着阵阵香气，我看了一下门前的牌子，此村叫作芫庙村。
　　村里的文书是个小姑娘，她显然认识郭警官，迎上来说支书主任都去县里开会去了，有什么事和她说就行。郭松警官对她讲了半天本地话，大意是要找我们的工作对象。女孩查了半天档案，又打了好几个电话询问，像是确定了目标，才对我们说芫庙是个行政村，刘某的家在下面的一个村组里，还需要开车再走一段路程。随后，她就骑上电动车，带领我们穿过一个村子向另一个村子而行。
　　赣南山区的村子，因为平地十分稀缺，都是小二层楼房的建筑，只有装饰的精美之别，而无平房楼房的高低之分。路边堆着一捆一捆的干柴，显然这是村民们的燃料。这里没有煤，用液化气还得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去换，多数人家日常做饭还是烧柴，树枝树根、庄稼秸杆，都能化作热量。
　　小姑娘又打电话又问人，终于确定了刘家的房屋位置。之所以叫房屋而不称院子，是因为这里的建筑根本没有院子，都是平地而起的一栋小楼，从入户门到进屋上楼只有一米多一点的过堂，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作院子。
　　刘家的门紧锁着，小姑娘敲了半天没有反应，电话打了一会，也无人接听。郭松警官笑着对我们解释，这几天正是种花生的季节，村里人少，肯定是下地去了。
　　在路人的指点下，我们在村里绕行了一段，向据说是刘家的地里走去。路边的毛竹都是一簇一簇地聚族而生，粗的可比碗口，细的不过如毛笔一般。竹根下面，一只冠如美玉的公鸡领着一群母鸡瞪圆了斗鸡眼，好奇地看着这几位南方北方的警察，咯咯咯地嘀咕：这些家伙是从哪来的呀？怪模怪样的，大中午的到俺村里乱跑什么！
　　路上小姑娘讲，我们提供的名字是刘某父亲的户籍用名，村里知道的人不多，在村里，人们都喊他作马桥，是小名。
　　到了地头，穿过一大片露着稻茬的田地，就是几亩已经耕过的熟田，两个妇女一个男人正在种花生。我们满怀希望地走上前去，以为这就是今天要找的正主。但小姑娘用赣南话和他们讲了半天，却回过头来告诉我们：刚才还在这里呢，不过，已经种完又到下一块地里了。问了另一块田地的方位和远近，两位妇女只说不远不远，并用手给我们指，我们只好再一次迈开双腿。
　　虽然人家说是不远，可我却觉得实在不近，一来临近中午，春天的太阳已渐发威，二来我吃饭很准时，这时肚子里已开始预警，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带了个水杯。
　　我们从原路返回村里，经过了马桥的家，又穿村而过到了村子的东面，再向路人打听马桥家的地。那人说就在前面，顺着山根下的小溪一直向前就能找到。我问远不远，回答是不远也不近。
　　这边虽是山区，却明显不缺水源，一股一汊的溪水在山脚下田地间扭来绕去，为庄稼提供着不竭的源泉。地里蓝色的萝卜花和黄色的油菜花一片接着一片，路旁的不知名的藤蔓上结着一串比鸡蛋略小的果实，我摘了一颗，挺香的，问小姑娘是什么果，回答说千万不敢乱吃。
　　又问了几个田间劳作的乡亲，都说马桥家的地就在前面，有一位还说刚才看见他家两口子过去了。我无奈只能跟着年轻人继续向前。
　　小路离开了山根，转向了田地间。这一转弯，我就发现了这赣南山区的新的美景：右边的一片山头上，竟然开着一片片火红的花，在春日的骄阳下微风里，似在向我们这远行的北方客人摆手。问带路的姑娘，说是那就是杜鹃花，也叫映山红。
　　一对母女好像也是在种花生，母亲刨坑兼摊埋，女儿撒肥带下种，配合得十分默契。我们再次打听马桥，母亲指着远处隐约的两个人影：那不是么，在那。
　　我估约了一下，800米可能不足，但500米肯定不止。要是在坦途上，这点距离当然不算什么，可这是在松软的田间，要走过去还是需要点腿上的功夫的。
　　一行人在山间湿润的土地上腾挪漂移，左跳右闪，既不能踏了人家耕好的地，尽量找能立住人的埂，还要减少弯路，真是各显神通。一番折腾下来，大家终于站在了早就好奇地盯着我们看了半天的一对虽值中年但明显更苍老的夫妇面前。男人说，不错，我是叫马桥。
　　一听是为他儿子的事来的，两口子立马来了精神。不过，这两位是一句普通话也讲不来，沟通实在是困难，郭松警官也听得云里雾里。原来他也不是本地人，虽属江西，却是从吉安市老家通过公务员考试来的信丰县，一般的口语加普通话还行，纯粹的乡音，他也费力。
　　好在与他同行的那位辅警是纯本地人，在他的帮助下，我们的对话才得以进行。
　　马桥说他们已经两三年没有见过儿子了，先前还能接到电话，到后来就只有简短的微信语音，聊聊数语。民警们问他知不知道儿子具体做什么，马桥扭头看了看妻子，才说是在打工。韩队追问他们知不知道儿子在缅甸搞电信诈骗？马桥把头摇得风车般乱转，说是不晓得。
　　但这时在一旁不会讲普通话的刘母却突然清晰地问了一句：“他在那边割腰子不？”
　　很显然，她是知道点情况的。
　　眼见着夫妻二人似有顾虑，且时过中午，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民警们和马桥商量了一会，决定回家里边再细谈。
　　又回到了马桥的家门。他打开门锁，把大家让进了屋。屋里几乎没有经过怎么装修，基本上还是水泥原色。墙角堆着几个萝卜，楼梯下垛着化肥，一排木沙发，一张已经很少见了的八仙桌。
　　马桥给民警们沏了壶茶，这是茶乡待客不可少的。他妻子在家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待客的东西，只好提出半桶应该是食品的东西招呼大家吃，但谁也没好意思动。
　　谈话进入了正题。
　　民警们都看出这两口子是知道儿子在缅甸干什么的，估计是怕说错话给儿子带来麻烦。韩队和郭松警官就抓住这个心理，轮流做工作。首先讲明他儿子刘某因为在缅北搞电信诈骗，涉嫌犯罪已经被公安机关采取强制措施，之前已经邮寄过法律文书，并解释说家属只有配合公安机关讲清楚他是怎么出去的、是否向家中求救等情节，把家里知道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清楚，才能公正地评价他儿子的行为有没有从轻之处，民警们千里迢迢来到江西，就是为了对他儿子负责，不让他儿受到冤枉。经过一番工作，这才打消了二人的顾虑，讲出了实情。
　　据马桥讲，他儿刘某本来在南昌上大学，上了两年，不知怎么突然就不上了，去了上海打工，后来又去了苏州。再后来电话就特别的少，偶尔联系一次也是特别简单，好像是身边有人盯着不太自由，还特别叮嘱他们不要乱打电话，不要给他和主管惹麻烦。“是不是去了缅甸？”
　　马桥无奈地点了点头。民警们趁热打铁，又追问知不知道是和谁一起走的，回答说是附近村里的一个小伙把儿子诱骗过去的，等儿子知道是做什么时，已无法脱身。那小伙他爹是养鱼塘的。
　　问完具体的细节，记录下有关的线索，民警们离开了刘家，此时已近下午三点。眼见着郭松警官二人为了配合山西同行一直饿到现在，韩队过意不去，想找个小饭店表达心意，但被郭松笑着拒绝，说他已让所里食堂留了四个人的饭，没必要破费，我们也只好从命。饭后郭松一边为我们准备此案所需的材料，一边请我们品尝他们正平镇的脐橙，果然香甜无比。但我觉得，这位小伙真诚无私的帮助比这脐橙更让人难以忘怀。
　　这次南方取证，我们一共跑了六个省十几个地方，奔波了整整两周，圆满地完成了预定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