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警察的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把糟害老百姓最多的盗抢骗犯罪消灭掉。就算灭不了，把它控制住、不让它再肆虐也不枉警察人生。杀人、伤害虽然危害大，却偶发而量微，对百姓安全威胁最大的，还是这三样。
但谁也没有想到，我们的愿望会在21世纪的今天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盗窃、抢劫、普通诈骗这些数千年来稳居犯罪榜前列的传统型犯罪，迅速地减少、萎缩，仿佛在一夜之间纷纷让位于一种非接触性的新型犯罪形式——电信网络诈骗。
从全国的情况来看如此，全省、全市也如此，本县当然不可能例外。据光明网2022年刊发公安部的数字，电信网络诈骗案件，已经占到全年刑事发案数的80%。在清徐县，犯罪分子每年从老百姓手中卷走的金钱，则在三年前已经达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之后仍是逐年递增，单次被骗额动辄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甚至更多的也不鲜见。有人开玩笑说，现在从网上被骗个几千元的都不好意思报案……
几年来，县公安局联合有关职能部门，加强反电信诈骗宣传，严厉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抓金主、铲窝点、打平台、断资金，先后开展了“云剑”“断卡”“断流”等专项行动，开展全链条打击，破获了一批案件，劝阻了一批正在给骗子打款的受骗群众，为清徐百姓从豺狼口中或口边夺回了一定数量的财产。
但是，和全国一样，我县的电诈犯罪形势依旧严峻复杂。这个几乎是与“新冠”前后脚侵入我县的病毒，为害清徐已达数年。不同的是，“新冠”病毒引起了全社会的重视，在全民的共同阻击面前已败下阵去；而电诈这个病毒则还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警觉，仍像一只贪吃的猛兽，疯狂饕餮着百姓的血汗。
面对这个世界性的治理难题，面对大型犯罪集团不断翻新的诈骗伎俩和手法，公安机关动员有限的人力和技术手段，竭尽全力与之拼杀，“断卡”“断流”双管齐下，在向为电信网络诈骗活动提供资金流转帮助的犯罪亮出利剑的同时，竭尽全力为受骗群众挽回损失。
二
电信诈骗犯罪是一种组织严密、分工细致、配合密切的全链条犯罪，其中有一种人在转移赃款的环节充当了帮凶——准确地说是一个帮凶群体。他们明知他人干的是伤天害理的骗人勾当，但为了蝇头小利，不惜为其提供电话卡、银行卡等支付工具，主动帮忙“跑分”，推波助澜，助长了电诈犯罪的泛滥，人们习惯上称之为卖卡的。这些人其实已经触犯了《刑法》，构成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简称帮信罪，情节严重者要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
刑警军哥要抓的江西景德镇人胡健（化名）就是这样的人。我县一居民被骗的20万元中，就有5万元是通过他提供的U盾（网上银行支付保护工具）转走的，他是十足的帮凶。
人到中年的胡健本来在体制内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他嫌工资太少，自己注册了家公司做买卖。商场水太深，几年下来，钱没赚到，还塌下不少饥荒，把老婆也气跑了。为了维持公司运转，他想到了网上贷款，据他说当时并不知道对方是骗子。对方装模作样问了半天他公司的情况后，上了主题：要想尽快拿到贷款，就得把公司的U盾寄过来审查。
经商多年的胡健当然知道U盾不能交与别人的规定，这是在银行办U盾时工作人员反复叮嘱过的。但为了尽快拿到借款，犹豫半天，他还是按照对方的要求寄出了U盾，并告诉了密码。这一寄不要紧，对方拿到后，一天之内就通过他的账户走了400多万的流水，当然，这些钱全是从老百姓手中骗来的血汗，包括从我县骗来的5万。
军哥经过侦查，立即与金融机构联系冻结了胡健的U盾，制作履行完所有的法律程序，并迅速上网追捕。没几天，胡健就被公安机关抓获。
追究犯罪嫌疑人胡健的法律责任是毫无疑问的了。作为主办民警，军哥带领另外两名民警动身前往景德镇，押解其到案。但民警心里犯难的却是如何为老百姓尽量挽回点损失。“千万别遇上个把家败光的料子鬼！要是遇上个破罐子破摔的主，这损失就没指望了。”军哥思谋道。
胖胖的胡健现在就坐在了军哥的面前。面对民警的讯问，他委曲巴巴地说自己实际是受害者，想不通怎么就成了犯罪嫌疑人。同行的一位办案民警反复给他讲法律规定和他的错误行为，这家伙只是一口咬定他没有犯法。
军哥没有接他的茬，冷冷地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对方是骗人的？”“真不知道啊！要知道我还能和他们打交道，我就是想贷款……”“好吧，算你有理。那我再问你，你知不知道U盾不可以出租出借？”“不太清楚……”“不清楚？那U盾是谁去银行办理的？”“是我去办的。”
“那办手续时银行工作人员告没告诉你U盾的管理规定？告没告你违规使用U盾的风险？你在那些告知文书上有没有签字？”
“好像是说过，也签过字，记不太清了……”
“那你还说你不知道U盾不能出租出借？”“……”
理屈词穷的胡健没有想到他的违规行为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一听说涉案金额有400多万，自己有受刑事处罚的风险时，一下子急了，“这孩子今年刚考上大学，家里可不能没有我。”他赶紧问军哥有什么补救措施。
在法律规定的尺度内尽可能地给受害者挽回损失和教育挽救犯罪者同样重要。见胡的认罪态度有了转变，民警也换了语气，给他指出了正道：要想减轻罪责，只有真诚认罪悔罪，主动挽回受害人的损失，取得其谅解，出具谅解书，公安机关是可以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变更强制措施的，下一步，检、法机关也才有可能酌情减轻对他的处罚。
小军的话，胡健如暗夜明灯般紧紧抓住，马上联系家人商量。经过快一个白天的努力，在救子心切的白发老母和爱弟胜己的姐姐的责骂声中，退赔了我县受害人的有关损失，取得了谅解，被依法取保候审。
这其实是一次比较顺利的追赃行动，比这难的，有的是。
三
骗子可恨，帮凶可恨，被骗者则让民警们很无语。
在我县河东208国道沿线的村子里，半年内发生了两起新媳妇把婆家给的安家费让人悉数骗走的事。
丽丽（化名）是一个十分自以为是的闺女，平时很难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已经领了结婚证马上就要嫁人了，还是成天捧着个手机自顾自地喜怒哀乐，走着站着不离手。有一天她在一家视频平台上找到了一条不用出力就能发财的捷径，就是刷单做任务。一开始挣个几块几十块，最多时能挣到500块。这可把她高兴坏了，完任务完得更上紧了。平台上的管理人员见她进了状态，就指点她，要想挣到更多的钱，最好是在平台上投资，入道无门坎，返利更优惠，机会多多，发财多多。着了道的丽丽出手大方，第一次就投了5000元，第二天平台果真就返回来500；又投了10000，次日按时返回来1000。这一下把个见识不多的姑娘激动的连饭也顾不上吃，把自己存上的三万块来了个扣翻笸箩底朝天——全倒了进去，然后就茶饭不思地等明天。而明天也没有让她失望，第二天时间一到，3000块如约到手。
尝到甜头的丽丽决心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她就想到了领证时婆家交给她安家的20万块钱。这钱可是婆家几个人攒了多年的血汗。姐姐知道她心胆太大怕执掌不了，就两次提出先由自己替她存了银行，等出嫁那天再让她带到新家。但丽丽很不高兴：“我二十多的人了，这两个钱也管不好？是能乱花了还是能让人骗上走了？”
她把这20万块钱和自己全部的深情来了个倾情投注——一分没留。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一锤子买卖却把一个刚建立的小家庭吃饭的锅砸了个天大的窟窿，连个响声也没有听到。崩溃了的丽丽哭天抢地，把她爹妈气了个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姐姐有主意，制止了她的哭喊，说别传出去现眼，更关键的是千万不能让婆家知道，然后陪她到公安局报了案。
受理此案的是刑警鹏哥，他没日没夜地进行着各种侦查流程，终于从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找到了蛛丝马迹，确定了工作对象在大西北的青海互助土族自治县，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互助。
丽丽的钱是从王宝（化名）的银行卡上走的账，这个卡也走了数百万的流水，其中有丽丽的5万。王宝出卖这张卡挣了3000块钱的佣金，他对此供认不讳。
7月的互助县，油菜花正盛。鹏哥和同事们顾不上欣赏，一进当地派出所就铺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直接投入了工作。提审、斗智、做笔录，普法、研判、追损失，忙的连口水也没顾上喝。好在大西北的同行们还是十分的纯朴热情，李副所长不但给他们的工作尽力提供帮助，中午还招待他们在派出所的小食堂吃饭，并破例上了两大碗带着西北人民热情的大块肉，让人十分感动。要知道，出门办案的艰辛，行外人是无法体会的。有时为了抓住战机，又不使差旅费超支，民警们舍不得坐飞机，不得不连夜马不停蹄地坐火车转移战场，买不上票时在车上站七、八个钟头是常有的事。有时还得坐汽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吃饭就更不要想按时了，有一顿没一顿是常事，一旦上了案子，处理不完不能吃饭是行业标准。生活上的困难好说，工作上的难处可是真难。遇上不愿意配合的同行，特别是南方经济发达省份的同行，一看是小县来的，话也不愿意和你多说，要命的是连办案区都不让你用，让你干瞪眼。所以遇上热情的同行，不由人不感动。
整整忙乎了一天，终于完成了预定的侦查任务。根据王宝的认罪悔罪、退赔损失和丽丽对他的谅解情况，经批准，依法对他采取了取保候审措施。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第二天，就在鹏哥他们带着战果准备返晋时，却得知王宝的家属一大家子十几号人围聚到派出所，硬说鹏哥他们是骗子，誓言必须让山西人留下昨天退赔的损失款。在李副所长的申斥下才认错，怏怏退去。
返程中，鹏哥又接到电话，是当地县公安局经侦大队打来的。原来，王的家人从派出所回家后，在别有用心之人的煽动下，又以经济诈骗为由将鹏哥他们告到了经侦大队，让人哭笑不得……
四
在诈骗集团躲在境外的前提下，被骗的金钱大部分很难追回，这是个世界性的难题，公安机关给受害群众挽回的损失毕竟有限。即使是这有限的损失，也不是每个案子都能追回。因为这类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很多是属于破罐破摔的主，为了享受，什么钱也敢花，今年就敢吃后年的粮，家里人早就失去信心任其自生自灭了。
不退赔受害人的损失，就无法取得受害人的谅解，自然就没办法从轻处理。
吕英英（化名）就差一点享受不到从轻。
用清徐话描述，这就是个混世界的鬼。15岁不上学后就开始在社会上混，为了1500块钱的所谓佣金，她将自己的银行卡出卖给了一个不认识的外地人，帮助这些家伙从一群百姓手中骗走了数额巨大的血汗钱，而她则用这肮脏的钱又买香烟又吃饭，两三天就折腾光了。
早就听说东北女人有抽烟的，但她从身上一下掏出三包烟，还是让办案民警咋舌——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好大的烟瘾！
这个案子还是军哥的。见这女人抽烟，问案间隙，他递给了吕英英一支。吕没有推辞，点着后吸了一口，吐出了一串逐渐扩大的圆圈。
“你这结婚也不少年了，就没有给男人留下个孩子？”
吕大大咧咧地反问：“给哪个男人？”见军哥不解，她解释道，“我结过两次婚，全离了。现在还谈的一个……”
小军的本意是想了解一下有没有亲属能帮她退赔一点损失，也好减轻点罪责。哪知一谈退赔，吕马上不屑地说：“钱没有，一分也没有。你们能把我咋地？”
小军给她释法是替她考虑，下一步到了法院可以从轻处理。没想到这女人不领情：“爱咋咋吧，就是个我……”
如果犯罪嫌疑人不具备从轻处罚的条件，公安也就不能变更强制措施，只能将她押解回清徐收监。但这次嫌疑人是个女的，要长途押解得再派女民警来，国家还得贴她一笔路费，所以小军还是想尽量动员她退赔损失，以便创造条件变更措施。
但这个女人油盐不进，也不知道是谁给了她底气认定公安不敢将她带走。民警们见她拒不悔罪，也就不再废话，将其带出办案区就要往车上押。吕英英一见来真的，马上软了下来。
“我认罪，让我联系下朋友吧，说不定他们管我……”
执法是为了治病救人，惩罚不是目的，能给的机会还是要给的。小军同意了。
但朋友们都知道吕的斤两，打了一圈电话，并没有人伸手拉她。吕英英急得一支接一支地大口吸烟。
还是小军给她出了个主意，你联系现在那个对象了没？
其实吕英英一直没松口同意嫁给现在的对象，是有点看不上人家，嫌人家没本事，没想到患难才见真情，这个踏实的男人是真心对她，一接到电话就急得火烧火燎地赶到派出所，又风风火火地出去想办法。
又过了三四个钟头，终于筹集了部分款项，可以替吕英英退赔损失了。这个痴情的人如愿将心上人保了出来。虽然她毛病很多，但他只要她好。
五
8月的广东东莞，地表温度超过了40℃，人坐在阴凉下汗水都流成了小河，瓶装水入了口，仿佛马上就从汗腺流到了体外。
上午十点钟，偏有四名不怕热的人，顶着烈日在莫屋村的楼群中来回转悠，他们的上衣都湿得贴在了身上。
除了当地配合的民警，余下三位是就是清徐的办案民警了。为了查找一名涉案人员，伟哥他们在这一片已经转了两天。
根据工作情况，那人就在这几排自建楼里住。但这么热的天，人们都不出门，这一带流动暂住人又多，互不相识，找起来还真费事。
在村干部的配合下，他们终于在一户出租房前停了下来，五短身材的男主人开了门。民警们一眼就认出这就是要找的人。
但核对身份证，却让人在大热天里凉了半截:名字户籍都对不上，出生时间也差了一年。
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之人？民警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问他有没有双胞胎兄弟，或者说是失散的亲人。但该人的头却晃得乱颤，说他只有个姐姐。
办案民警伟哥只好拿出事先掌握的照片让他看。这人答道：“别说你们，我也觉得这就是我。可真的不是我”。
明明涉案人就在这一带活动，不大点的区域里同时出现同一面貌的两个人，这个概率是很低的。伟哥不死心，他决定换个切入点。
递上一支烟，他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此人的生活经历。一开始，此人还挺戒备，但烟一抽，就放松了，聊着聊着，不经意间就冒出了一句他其实出生于东北的关键信息，而涉案人的户籍就在东北某地。
机警的伟哥马上接话：“是某省某县某某乡吧？”“噢，对对对，是那个地方……”
这一下，民警心中有了底，而面前的小个子男人也没了退路。
原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户手续简单，此人在东北出生后就托人在当地上了户口，但返回老家后又以新的名字和生日重新上了户，并且躲过了几轮户口核查，一直保持有两个身份，在两地都申领了二代身份证。只是东北的证一直不用，在世上也就没留下多少痕迹，让办案民警的工作大费周章。
小个子男人再也无法自圆其说，只好交出了东北的身份证。他就是将用此证办的银行卡和电话卡卖给了电诈分子，帮助其完成了诈骗犯罪的流程。
一番努力，这一回，伟哥他们又给清徐受害人挽回了损失两万元。
对每一位被骗的报案人，民警们在想方设法破案挽损的同时，都要不厌其烦地释案普法，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再相信什么发财的捷径，一定要安装反诈APP，再不要想着去挣轻巧钱了……
但让人头疼的是，民警们在公安局还是能遇到一些熟面孔，一问来意，这些人往往是面带沮丧：“报案！又让人家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