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说老家原平文治村的窑洞被人拆除了,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去一看究竟。
原来那五间古老的窑洞已荡然无存,展现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大堆的乱石和泥土,还有一些七零八落的树木。
我站在这个曾经的窑洞前面,思想感情的潮水犹如决了堤的洪峰一样,喷涌而出,势不可挡。
这是我两岁时就曾经住过的地方,我想起小时候躺在窑洞里,身下是热乎乎的炕,仰脸是厚墩墩的墙,炕边坐着做针线的奶奶,地下有劈柴的爷爷,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全与温馨。
这也是我的祖辈们生活过的地方,更是原平历史上留下过痕迹的地方,怎么说拆就拆,一下子就没有了呢?
我站在窑洞的废墟前,绞尽脑汁,努力寻找着有关它原来的模样,任凭年轮和逝去的光阴故事,泛滥在记忆深处。
这五间窑洞,它会像一个珍藏在心底的永久话题,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康家的子孙们身处何地,它永远是我们履历中的图腾。无论抚今追昔多么遥远,但在有声有息的记忆中,它始终会像四季风一样掠过我们的心头。
我们的先祖叫康富和,原来在原平贾陀居住,因为历史上的兵荒马乱,躲避到了老君洞山下的青背顶,以给人看山护林为业。他的儿子康慎心在大山的熏陶下,完全变成了野人的性格,一家人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人生活。在青背顶的柴院里,夏天卧着老虎,秋天能套住野兔。
康富和的孙子云章、俊官、四俊、五俊等人,后来陆陆续续搬迁到文治村居住,一大家族几十口人,挤拥在一个小院子里,一直住了几十年。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康俊官的二儿子康履仁,在续范亭的队伍里当了连长,有了钱,才回到文治村,向本村人张成戌购买了五间新砌的窑洞。康履仁一直当兵在外,窑洞由大哥康成丙一家人居住经管,后来康家人一个个长大成人,陆续外出当兵、上学,走出了大山,再也没有回来长期居住过。
我站在满目疮痍的窑洞旧址上,在斑驳的墙根处,杂草丛生,一株株野蒿在散漫地生长着,极象一位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的老人,显得慈眉善目,平易近人。
墙角里残缺的大瓮还遗留着半拉子身体,它一定是我奶奶任妙妙腌酸菜曾经用过的器件,它用陌生又眯糊的眼睛斜视着我,仔细辨认着这位似曾相识的不速之客。
我隐隐约约能联想起这五孔窑洞内发生的过往,八路军西崞县县长丁耿林曾在这儿讲过话,三区区长姚如治在这里养过伤,窑洞内开过八路军的被服厂,圈过从平川里逮来的汉奸,开过文治村社员大会,斗过地主,也当过生产队的库房,我们一家人住了几十年,后来又养了牛羊。
远来的客人到此庄,休笑土窑貌不扬。
虽然不是神仙洞,却是冬暖又夏凉。
记忆里的幸福,已被欲望的风雪尘封,被车轮的黄土掩埋,唯余一缕相思,温暖着人生的去程。质朴的大地,孕育了最纯真的乡情,古老的窑洞酝酿出浓浓的乡愁,然而,任何美好的过往,都无法阻挡时光迁徒的脚步。在流转的岁月里,大山里的儿女,背起沉重的行囊,告别生命的原乡,踏上远方的行程,故乡、窑洞,便只成了萦绕在梦中的一丝丝惆怅。
触景生情,往日里那亲情缠绵的一幕幕,不禁让人浮想联翩,仿佛又回到了昨天:油灯下,奶奶任妙妙熬夜炒过无数次莜麦,给即将远行的儿女们缝补衣衫,一瓮一瓮地腌过酸菜;我的爷爷康成丙捋着胡子给我讲故事,用借来的玉米面给我蒸过窝窝头;我与小伙伴们围着煤油灯打过扑克,我趴在窗台上看过小说《红岩》,我每天都在滚烫的炕上睡觉,一次次进入甜蜜的梦乡。一切的一切似乎已经很遥远,又是那么触手可及,我朦朦胧胧中好像童年再现。
在杂乱无章的废弃物当中,我找到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这把曾经被磨得锃光瓦亮的镰刀,陪着我度过艰辛的童年时光,如今它却成了一件弃物,展现着一种饱经沧桑,顽强不屈,又成功隐退的豪迈。
几株小兰花迎风摇曳,再次将我的思绪带回到我与爷爷在文治村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时候,爷爷在院子里种满了这种植物,他从春天就开始了劳作,移苗、打切、摘花、收割,碾压成末,一直到冬天才罢手。山里的男人们一年到头都抽这种旱烟过瘾。汗滴湿透了爷爷的衣衫,也浇灌着我与爷爷醇厚的感情。这些鲜活的记忆,似乎伸手可及,又是飘忽不定,就像一缕光阴,随风即逝,却又牢牢喙刻在记忆深处,令人无法忘记。
我爷爷用来蒸饭的笼笹,已经被压了个稀巴烂,只能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轮廓。这只笼笹所发生的故事,至今想起来都让人忍俊不禁。狡猾的老鼠经常咬烂竹条,钻进里面啃吃食物,每当听到响声,无论在半夜,还是在凌晨,爷爷都会迅速起身,将笼笹一股脑儿倒进事先已准备好的一只口袋里,将老鼠捕获,并声称“打口袋战”,这笼笹既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活用品,也是爷爷精明强干的智慧见证。
一个泥做的火盆,使我抚摸了良久,这种物件是我们那个高寒山区特有的家庭必备品。山里人在做饭时,将燃烧后的剩余木炭,积存在这个泥做的火盆里,端放在炕中央,供一家人日常取暖使用。更多的时候,在火盆里埋入几个山药蛋,埋上三四个小时之后,山药蛋自然会焐熟,既沙又绵,还有一股特殊的醇香,是我们这里特有的奢侈品。一个磨平了棱角的火盆可以滋润我们家几代人的生活。而今它像一个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太,憨厚,慈祥,却被世人遗弃了,这到底是它的悲哀,还是世人的悲哀,谁也说不清楚。
我热爱自己的故乡,更爱那个熟悉的窑洞,在这里随便抓一把土,就有一个故事。这里的一土,一木,一石都是支撑着我前行的力量。无论我走到哪里,一想起培育我成长的这片热土,便心生荡漾,心底溢满是对故乡的喜欢与冲动。
我自幼患病,落下残疾,如果生活在城市,必定是彻头彻尾的废物一个,可是我偏偏回到了大山深处,投入到了窑洞的怀抱。是大山的磨砺,锻炼出我坚强的毅力和体魄;是窑洞的胸襟,赋予我广阔的情怀与视野。
流年的风轻轻吹过,多少不可捉摸的故事渐行渐远,有些爱需要用时间来成全。雨落湿人心,风过吹人醒。我总觉得这阴冷的窑洞,恰恰像一只炙热的口袋,可以包罗万象,海纳百川,满是宽容,满是博大,满是爱意和深情。这只古老的口袋,从它幼年时候起,栉风沐雨,尝尽苦难,忍受寂寞,应对嘈杂,一步步走向中年、老年,安静地等待着生命的消亡。而我们这些曾经受到过它庇护的子孙们,一个个急切地离开了它,投入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自己的价值。
在我们康家几代人命运的云梯衔接处,时间是窄窄的台阶,窑洞是稳稳的扶手。虽然我们在窑洞内休戚与共,谈论过往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我们从这里掏出的全都是免费的幸福,慈爱,温暖与呵护。这些幸福或深或浅,都属于温馨的片段,都已经散落在似水流年中,化作了一种激励后辈成长的精神,源远流长,亘古不变。
为什么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因为我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
站在静悄悄、空荡荡的院子里,没有了窑洞,这里大概连院子也称不上了。地理和历史的空间,只有依托记忆,依托想象,依稀还在。现实的空间已面目全非。
我在这里绞尽脑汁,想像着窑洞的外貌,想象着那些和窑洞有过过往关连,是是非非,纠结的人们。在这些人物与那窑洞共生共荣漫长岁月的沧桑变化和动静对比中,我突然悟出了,这窑洞就是一个驿站,它就是我们康氏家族繁衍生息过程中的一个临时驿钻。
我们来自洪洞圪珍沟,经过原平贾陀、青背顶、文治、屯瓦、原平、太原、清徐、兰州、南京、苏州、美国、英国……这一串串长长的地名,清晰地阐明了一粒粒蒲公英种子随风飘移的路线与轨迹,自自然然,随遇而安,哪里有合适的土壤和环境,就在那里扎根、发芽、开花,壮大。
其实,故乡原本都是异乡,故乡只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的最后一站。故乡既然是人生漂泊的驿站,那么每一次驻留都挡不住新的出发。而新的出发时,更应该将原驻留地深深地记住。记住那里的曾经,那里的故事,秉承其奋斗的精神,弘扬其优美的品质,生成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家风。
一个家族的传承,就像是一件上好的古董,它经历许多人的打磨,在悄无声息中积淀,会裹着一层幽邃园熟的包浆,沉静温润,释放出迷人的光芒。
一个家庭的家风,才是真正的不动产。
悄悄地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地来,
我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