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奶奶一生最引以为自豪的有三样东西:大脚,金牙和一对银手镯。记忆里的奶奶留着齐耳短发,一身灰黑衣裤,一副典型的老太太模样。她穿着肥宽的右开襟棉布夹袄,裤子吊着大裆,走路很快,但因为胖,走起来呼哧直喘。
那时奶奶不过是我现在的年纪,四十一二岁,已经是两个媳妇的婆婆。听我妈说,奶奶三十八岁就抱了孙子,次年她自己又生下一个女儿,那是她的第九个孩子。本想把老九好好带大,已经成年的儿子们个个站出来反对,奶奶只好把孩子送了人。之后,她再次向儿子们作出妥协,剪掉了齐腰的大辫子,打扮成了“婆婆该有”的样子。像电视剧里时间与剧情的同步快进——人物一换妆就是十年八年。
换了妆的奶奶,很快就老了。我妈说,她裤子不往上提,一截红裤腰带像蚯蚓一样瑟缩着垂下来,裤腰带尾端又脏又旧的流苏打成的死结在衣服大襟下若隐若现。女人一旦开始不收拾自己,就等于直接宣告老了。
我没见过奶奶年轻的样子,可我的印象中,她是最年轻的老太太。
过年是奶奶们的节日。她们坐在炕头上,等孙子们拎进来一包又一包的点心细吃,然后过来一个接一个给她们磕头,她们像皇太后一样捏出一块又一块的票子,挨个打赏。那时候,我总是盼着自己赶紧长大,赶紧也做个奶奶。
奶奶的炕头上常坐着几个老太太。年后那几天,她们不干活,专事“摸牌”。我的记忆里,她们的牌类似纸麻将,窄窄的黑色小长条,上面有白的图案,印着二棍五皮三万类的东西。开始摸牌时,奶奶们都点上一支烟卷,盘腿围坐在炕上,她们的脚丫子上都穿着小小的黑色尖头布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这样的小脚老太太还很多。只有我的奶奶,她跟她们不一样,她把自己做的千层底的布鞋脱下来放到炕沿下,一双大脚从腿下两侧伸出来,十个脚指头得意得又摇又转。这时总听到奶奶说,就差一点点!俺姐姐比额(我)大两岁,她就是小脚,额给缠了两个月赶上全国放脚,真是一辈子的运气!不过额这解放脚穿三八大码,做鞋子真够费布!老太太们便齐声说,咋不说你能扛起一口袋甜菜从村南地里一脚一脚走回来?我们这小脚,哪敢指望去村南呦!
之所以能把八个儿女抚养成人,奶奶的一双大脚功不可没。六零年闹饥荒,村子里饿死的都有。奶奶和爷爷白天一个做裁缝一个做木匠,到了晚上就背起口袋去地里拾粮。那时集体经济,自己种点粮食会被连根拔掉,说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所以爷爷奶奶只能晚上去地里拾粮。奶奶回忆起这些事,没有苦痛,全是骄傲。
入冬以后,他们几乎天天出发,先在自己村的地里拾,再去远一些的村里拾。高粱穗子,玉米棒子,黄豆绿豆,拾到什么算什么,拾到多少算多少。
最有趣的是挖搬仓鼠的窝。冬天,雪后。月光一泻千里,爷爷和奶奶一人背一个大口袋,把脚插进深深的雪里。走到田地深处,看到一串细密的小爪印骨节一般连成一条长长的链子,顺着这链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直走到尽头,卸下口袋,拿出铁镐和铁锹,好了,挖吧。三四尺的土层下,曲里拐弯的地道里,满满地都是粮食,干干净净,粒粒饱满,奶奶一边骂着贪吃鬼搬仓鼠,一边又欣喜若狂地往口袋里灌粮食,那种高兴,想起来能把肠子笑翻。黎明前他们回到家,两个人脱衣上炕,棉裤裤腿就直挺挺立在地上——都冻硬了。
奶奶爱说一句话:不发狠,伍黄陆月也觉冷。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奶奶自创的,还是那个年代人们的一句口头禅,如今,我是把它作为鞭策我自己的一句良言用来时时磕打脑仁的。发狠,像举重运动员的奋力一挺,像潜水员在水下的一次憋气。发狠就是要冲破自己,给自己创造新的极限。那是虽苦却辉煌荣耀的事。
奶奶不光有一双大脚,还有一双巧手,她是真正能顶起半边天的女人。奶奶是村里最好的裁缝。一年四季有忙不完的活儿。那时做衣服和做鞋一样,都要“取样子”。奶奶的大柜里,有一捆一捆的牛皮纸做的衣服样子,做衣服时,她要“等样子”,算尺寸,很费脑子。那时年轻人流行穿“绿军装”,“军大衣”,奶奶都能照样子做出来。农历十月十一我们村赶会,附近村里的人也顺手送来布料请奶奶做衣服,奶奶的老缝纫机一刻都不得闲。
可以想象,奶奶年轻时,在穷人中间,她的日子过得还比较体面。我想大约这就是奶奶为什么有两颗金牙的原因了。五十年前流行金牙绝对是一种彰显奢侈的方式,听说镶金牙的来村里了,爷爷就鼓动奶奶去镶一个,别光天天念叨不行动,钱么,花完了再挣!于是奶奶丢下手上正在裁剪的衣服就出去了,喜滋滋地在两颗门牙上镶了金边。
奶奶有了金牙,是后来能被那么多儿女亲家高看一等的重要原因。
爷爷和奶奶把五个媳妇一一娶进门后,就宣布正式开始养老,他们卖了骡马套车,卖了猪羊,只留下两头耕牛和几亩地,再喂几只兔子,养一群鸡。这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
闲下来的奶奶还是起得很早。奶奶的十间大院里,爷爷奶奶住中间,左边住三叔家,右边住四叔家。她是要给两个媳妇做表率,催她们早起。常常是奶奶肩扛一袋甜菜回来,三婶才出来倒便盆,四婶家的窗帘还遮得严严实实。奶奶在院子里又是咳嗽,又是撵鸡,惊得他们睡不成觉。看见叔叔们出来上茅房,奶奶就来一句“不发狠,五黄陆月也觉冷。”叔叔们就都加紧去干活了。
奶奶六十岁生日那天,她郑重其事地戴上了那对珍藏了半个世纪的银手镯。她说那是她十六岁出嫁时的陪嫁,她头戴凤冠,坐着轿子把村子游了一圈,那对银镯子她就在那天戴过一回。
这对镯子明晃晃地戴在她粗壮褶皱的手腕上,惹得媳妇们极不欢喜。老了还是那股子狂显气!她们背地里这样说奶奶,这是戴给谁看呢,惹得大家都惦记那东西了,看她将来怎么分!有两个婶婶还唆使我的堂妹堂弟跟奶奶要那镯子。奶奶便告诉他们,其他的无论什么都可以分给你们,只有这个不能分。你们要是喜欢,就好好读书,将来挣到钱买一对和奶奶一模一样的,看看你们谁的本事大!
我是最没出息的一个,奶奶活着时答应借我戴几天我都不敢,我只是听了她的话,好好读书,后来自己也买了一对一模一样的银镯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