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亲自“出征”过的人,就不可能体验到“出征”时的复杂心情。年轻时在舞台上,电影里,经常看到古代将士出征前的情景,比如《穆桂英挂帅》、《下河东》等戏剧,表现得淋漓尽致。战鼓隆隆,军号声声,人人慷慨激昂,威风凛凛。龙其是看到我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出征时的情景,更是刻骨铭心。
那种雄赳赳,气昂昂,大有血战沙场,不灭顽敌誓不还的英雄气概,那种悲壮情景使我激动、敬佩、向往,恨不得随他们而去。
身为军人的我,那一次出征刻骨铭心。那是1971年9月,我部奉毛主席亲自签发的命令,要赴兄弟邻邦老挝,参加“援老抗美”战争。这在和平时期对部队和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惊天动地”的特殊任务。作为军人,应有时刻备战的思想准备。
当接到任务后,虽然感到有些突然,但心情还是激动不已。我已有一次“出征”的经历,但这次和那次参加“援越抗美”不同。那次入越作战是随兄弟部队去见习,而这次是率领部队一起出国战斗。那次“出征”时,家属没有随军,不存在离别之痛。而这次妻子儿女就在跟前,因此“出征”之前的心情大不相同。
接到任务后,先召开团的常委会,研究如何落实,同时司令部准备具体方案。然后紧接着召开团党委扩大会,扩大到连以上干部,一杆子插到底,为的是争取时间。按照上级的指示,团党委命令所属部队,在三日内做好一切行军准备工作,并做出若干规定:在外出差和休假的军人,一律马上归队;临时来队家属立即返家。因为是秘密行动,所以要求干部战士一律不准写信或打电话,家属不准泄露部队行动计划。待大体准备就绪后,团首长让有随军家属的干部回家休息一天,以便给家里做一些安排,并和妻儿告别。
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时,看到妻子正在给两个小孩做饭。我的心在跳,真不忍心把此消息告诉她,因为她太辛苦了。自结婚以来,大部分时间是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家里一切事务,都由她一个人承担。随军还不到三年,儿子才五岁,女儿一岁,如今我又要远离他们上战场,怎能叫人放心的下。此事迟早得告诉她,晚饭后我还是如实地说明了此事。原以为她要对我发发牢骚,或愁得哭一场。但没有想到她沉默了一阵后,平静地对我说:“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国家需要你们上战场,我不反对,你放心去吧,我已习惯了独立生活。”她的话使我非常感动,此时我突然想起一首杜甫的诗:“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这首诗生动地说明了古代妇女不愿嫁当兵的。可是现在社会不同了,军人是人民子弟兵,作为军人家属是十分光荣的。但既是军人的妻子,就要承担生离死别的风险。我的妻子是中学教师,深知军人的职责所在。她的态度反而使我感动得流下了热泪。第二天我帮她买了煤和粮食,并做了一些其它的安排。下午归队的时间到了,她和孩子送我下楼,反复叮咛我要注意安全,并说:“你放心地去吧,我和孩子等着你的胜利消息,盼着你早曰凯旋归来。”此时我发现她眼中已含泪水,我自己尽量装着轻松,但我心中明白,此次离别不比平时出差。既是上战场,就存在两种可能:一种是载誉凯旋归来;一种是永别。作为军人,为了祖国和人民应视死如归,此时怎能儿女情长。两个孩子不知就里,儿子还笑嘻嘻地说:“爸爸,再见。”我吻了两个孩子,毅然上了吉普车返回部队。部队已准备就绪,第二天全团举行誓师大会。除首长讲话外,代表们纷纷上台发言,个个精神饱满,斗志昂扬,一致表示此次出征,一定遵纪守法,英勇杀敌,争取立功,为五个伟大争光,绝不辜负祖国和人民的重托。“出征”的日子终于到了,9月28日上午部队装车完毕,分三个梯队乘火车南下,正式踏上征途。因为是保密,并没有通知地方政府,因此既没有彩旗、锣鼓,更没欢送的人群,只有过往行人怀着好奇的心情,看着我们乘火车缓缓离去。火车开动了,坐在闷罐车里的战士们,都在车门口和窗口上伸出头回头望去,大概是心中在默念:“包头的乡亲们,再见吧!亲人们再见吧!我们会回来的,到那时我们将胸挂功劳章向你们汇报。”部队经七天七夜的行军,沿途除到兵站吃饭外,都在车上度过。兵站是国家为部队在战时和平时,执行任务时提供食宿和后勤保障的地方,凡是战略要道上都设有兵站。行军中饮食是没有问题,都由兵站提供,最大的问题是大小便。小便好说,可以在车厢中放一个桶,大便就不好办了,只有等到了兵站再处理。兵站的厕所很大,蹲坑也有很多,但同时解决好几百人的问题就很难了。因此也闹出不少笑话。后来经向军代表请示,同意延长停站时间。
经7省13市,行程近4000公里,于10月5日到达昆明,团部住安宁中学。在昆明期间,主要是进行出国前的政治教育和敌前练兵。因9.13事件又延长了一些时间。直至12月5日清晨才改为摩托行军,正式踏上了十分艰险的征途。我们将要走的这条公路,是当年抗日远征军曾走过的中缅公路,年代已久。解放后虽经政府大力修整,但仍然相当简辆,所经之处,山高谷深,悬崖绝壁,河流急湍,处处神秘莫测,望而生畏,道路狭窄,弯多坡陡,全部是砂石路。我们这庞大的摩托行军纵队,在此路上行军,真是提心吊胆,危险之至。如遇下雨更是难上加难。据说在此路上车毁人亡之事,不计其数。由于各级领导的精心组织和司机的认真操作,经八天的行军,穿越七个少数民族地区,终于安全到达边城猛腊。
猛腊是我国离国境线最近的一个城镇,具有典型的南国风光。由于过往军人较多,这里的人也学会了做生意,街上路旁有不少卖日用品和水果的摊位。她们都是傣族人,诚实,善良,热情,风俗习惯和内地截然不同。住的是孔明帽式的高脚竹楼,吃的是竹筒蒸饭,男的穿的是黑衣,妇女穿的是筒裙,尤其是年轻姑娘们上边穿着露着肚脐的白色紧身短衣,下边穿着自制的五颜六色的漂亮的筒裙,光着脚丫。奇怪的是她们个个身材修长,阿娜多姿,绝对没看到过“胖子”。这些妇女和姑娘们看起来很瘦弱,可是干起活来,不亚于男人,能背能挑,能织布绣花。傣族人很爱干净,每个村寨都是靠河而建,他们收工回来都要到小河里洗澡,而且是男女在一起,都光着身子,从不避人。我们这些内地大兵都不敢睁眼去看,这是他们的风俗,无人在乎。
在猛腊停留两天,主要任务是换装,换钱——把人民币换成代金券。再就是轻装,把多余的东西和带有解放军符号的东西一律打成包,写上家乡的地点和收件人,目的是牺牲后,寄往家乡作为烈遗物。大家虽然都义无反顾地做这件事,但心中都在默念“千万不要把这东西寄回去”。
出国的时间是下午七点整,但六点前部队就到达磨憨,此时大家的心情都很激动,一是要离开祖国了,二是多曰梦想的上战场将要实现。各连队自动地开展一些活动。我所跟随的九连,连长下命令全连集合,面向北方由指导员领着喊口号:“亲爱的祖国再见吧,为了祖国人民和老挝人民,我们一定会英勇作战,我们绝不会辜负祖国人民的期望。”喊完后连长下口令“向祖国敬礼。”解散后,有的人从地上捡起几块小石头放到挎包里,有的水壶里又灌满了祖国的水,有的同志唱起了苏联民歌“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大家只有对祖国的留恋,没有悲伤;只有献身的凌云壮志,绝无贪生怕死之辈。
1971年12月23曰晚七点,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就在此时,我们正式跨过国境,踏上老挝的领土,拉开了长达两年的“援老抗美”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