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刚离开时,也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两个多月过去,浮浮沉沉中脑海里再难见他的影子。这红尘滚滚岁月长长,也许有一天我真会忘了他。
忘了他再正常不过,他就是那种容易让人忘掉的人。
教育局的老楼里,用石膏板把大办公室隔出一个小间,是给科长的特殊待遇。我们李科长的这个小间不像办公室,更像一间密室。满世界的基建图纸,堆在地上小山一样高,人走路要找准空隙才能把脚插进去,这是新图。需要永久保存的旧图,塞满了靠墙的一长排的铁皮柜子,唯一的窗下有一只单人床,晚上值班用。拦着床的还是一人多高的铁皮柜子,里面还是图纸。铁皮防盗门总是关着,屋子成了一间黑黢黢的铁匣子。科长就坐在这匣子里面。他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啪啪啪,哒哒哒”,袅袅烟雾从他嘴边不断地弥散开,整个屋子又成了个密闭的烟箱。他的电话总是响个不停。铃音是一首老歌:“怎么刚刚学会懂事就老了,怎么刚刚学会包容就老了,怎么刚刚懂得路该往哪走,怎么还没走到就老了……周而复始。他接了电话,短短说两句,声音很轻,听不清他说什么。刚说完,电话就又唱起来了。
其他人坐在外间的办公室里,也是忙。我第一次进到安全和基建科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安全和基建,顾名思义,这里管着全县一百多所学校的工程建筑维修和全部的安全事宜。
谁都不能随便去打扰科长,这是不成文的规定,科长噼噼啪啪敲的都是数据,丝毫不能有错。我在这个科待了大半年的时间,和科长说过的话加起来,超不过二十句。
说实话,即便他在,我都很容易忘记他,他像是和电脑焊在一起,是属于机器的一个部分。他这样的人,在别人的印象中只能是浮光掠影,难道不是很容易让人忘记的么?
所有人都说他好。温和,敬业,寡言,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不摆谱,是最不像领导的领导。
我不喜欢他。可我不敢说。那么多优秀品质像光粉一样一层一层抹在他身上让他从头到脚闪闪发光,我若对这样的人提出异议,岂不恰好暴露了我的不端?
我真的从没见过这样没有缺点的人。听说他当年考的是教师编,可是成绩太好,加上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所以直接留到了局里工作。在没见到他之前,我没听说过教育系统有这样的人。工作后,他还在不断地刷新他的“神史”,在教育局一百多号人的圈子里,他是集“数字,文字,计算机技术”于一身的全才。
更不可思议的是,在家他还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五岁的儿子从出生后,晚上哄睡喂奶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一个男人,四十二岁的男人,戴着眼镜,脸刮得干干净净,斯文到彻底甚至无底。二十年如一日,他把自己锻造成了一尊佛。我呢,比他小两岁,跟他相比,自我感觉就是一只桀骜不驯的小妖。
我不喜欢他的理由其实也简单,这人太无趣。我是个灵魂飘在头顶上,需要经常往下按一按的人。余秀华说自己“泥里生活,云里写诗。”我觉得这无关才气,物质的人摆脱不了泥里生活,精神的人总可以在云里做点什么吧:比如读书,唱歌,哪怕跳跳广场舞,拍拍抖音什么的。被人看见的或不被人看见的自嗨一般人总有的吧。可科长呢,他怎么可以这样形神合一,来来去去都在泥里?
所有人都觉得他所有发光的品质都是与生俱来的,我却不以为。而且我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的手机铃声总不会是凭空来的,“怎么刚刚学会懂事就老了,怎么刚刚学会包容就老了,怎么刚刚懂得路该往哪走,怎么还没走到就老了……”这样的沧桑无奈怎能不是来自他心底的回音?
有一次局长召集80后的同志座谈,科长恰好是79年的,他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了一句,我是老了,年轻人里没我啦。
我当时忍不住一笑。想起之前去拿杂志,门房新来的老太太问我,你们科长是哪个?我描述一番后,她说知道了,四十六七的那个。我急忙更正道,人家四十二!这话要是让科长听到,还不知道他要伤心成啥样。
我怎么固执地以为,“老”字的内里总包着些不甘。我怎么觉得,他在他的舒适区里一点都不舒适。
还听说,体制内有规定,要升副局长必须是公务员。那么科长很有可能这辈子到老都是科长。
我仿佛看到了一头在田间耕作的黄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天明到天黑,从年轻到年迈……
由不得一凛。
我总是趁工作的间隙读小说,晚上常常挑灯夜战写小说。我想在苍白的命运底色上折腾出几许光华,我想方设法做自己喜欢的事,跨过四十岁的门槛,我也觉得自己老了,不做什么真怕来不及了。
总是希望科长不要来,可这样的希望总是落空。领导们下乡视导,出去开会,培训,科长经常不去,有时报到一下就急匆匆赶回来了。如果他不在,我就偷一会儿懒,把手头不太要紧的工作往后推一推。也好把眼珠子放在小说里过过瘾。有时正看得起劲,科长回来了,我的心怦怦跳,跟做贼似的。
我猜科长也不喜欢我。一个把安全报告写成散文的人,还固执地说自己改不来的下属,领导怎么会喜欢。但是他不说,他能把所有的不满都咽回去。这样一来,我有些愧悔了,我想努力把工作做好,让他满意。可是,真的很难。
我做安全方面的工作。学校安全涉及很多方面,交通安全、食品安全、消防安全、燃气安全、智慧用电……每一项都有数不清的专业术语,搞得我头炸。
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才熟悉了这些业务,直到我确信,学校安全,我算半个行家了。我想往后日子还长,我总有机会给科长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的。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局里重新编排科室,安全和基建要分家了。我们做安全的几个必须要和科长分别了。
许是冥冥中注定非分开不可吧,就在那几天,我又得机会离开了教育局,很仓促,从决定要走到离开只用了一个星期。
我离开的时候,科长说,等疫情结束,咱们科聚聚,一块儿吃顿饭。定好了日子,我们叫你。
2022年春天的疫情像个难缠的小鬼,没过几天我们居然经历了封城抗疫。跟疫情比起来,吃顿饭有什么要紧。
疫情时,都说城市按下了暂停键,我们只是停下了手上正做的和该做的事,就像一辆车驶到了半路,一首歌播到了中间的戛然而止。疫情后,当一切恢复如初,我却不知道那辆车会不会去往原来设定的终点,听歌的人会不会已经换了耳朵。
疫情到底阻挡不了时间的流淌,而时间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我们,我们无能为力。这么一想,科长说过的那顿饭大约也不会有想象中的味道了罢。
写就的遗憾就让它成为永远的遗憾吧。
近来总在抖音上刷到这首歌:我们不慌不忙,总以为来日方长,我们等待花开却忘了世事无常,手心的滚烫后来一点点变凉……
唱歌的尽是满脸皱纹的老阿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