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掌大的一间屋子,我转来转去收拾了一天。姑娘在写作业,免打扰模式自动开启。好多唠叨埋怨的话冲到嗓子眼又不得不咽回去,她这是像我了么?书本到处扔,衣服到处扔,玩了十年的毛绒玩具依旧遍地横行。
我这个样子,活脱脱就是外婆当年的样子。外婆住在大山深处的一眼窑洞里,进门是大炕,炕头连着灶台,再往深处有两个大洋灰箱子,一个屯粮食,一个屯衣物。转过来,有一大一小两口缸,大的屯水,小的屯萝卜。此外再无其他。记忆里,外婆整天就在那窄窄的一条地上转过来转过去,转得我头晕。我在炕上靠着棉被看书,不时叫外婆上炕歇会儿,外婆总是说,你歇着,我还没收拾完。
那时不明白,现在体悟到了,家里永远没有收拾完的时候。一边打扫,一边想着做点什么好吃的给姑娘解解馋。平时上班忙,周末一定是得改善一下的。就像外婆,总是变着法子给我们做好吃的。
因为我没唠叨,姑娘乐得跟我分享一下她的快乐。其实她向来都是只报喜不报忧,或者,她觉得她的长处比天大,短处呢,压根儿不在我们的肉眼视野之内,要到显微镜下才能看到。
她说,她的作文得了五分,老师圈了读字。我便趁势给她鼓一把劲,说,只要你努力,将来一定能追上你老妈。
追你?你有多能耐呀?我肯定能比你写得好。切。姑娘撅了嘴,白眼一翻一翻的,满是不屑。
我也懒得跟她辩。她这个样子,跟我小的时候一样,心比天高。那时候,从不曾看到过自己长大的样子,现在,我却看到了自己老去的模样。
四十岁,我来到了我人生的分水岭。
前些天,在菜市场偶遇我的小学同学,她跟我说,明年城北的房子交了钥匙,她就给儿子办婚事,这辈子最大的任务,她就要完成了。结婚这件事,我比她晚了整整十年,她的儿子已经成年,我的毛丫头还牢牢黏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真的,听了她的话,发自内心的,我在羡慕她了。若是几年前,这样的事我一定是即听即过,断不会上心,更不会羡慕。近来,我发现自己对这类的俗事越来越有兴味了。一个人,沿着前人的轨迹跋涉而来,每一个转弯,都有一个妙不可言的仪式,那是生命的庄严,无论多么卑微,都是我们活过的见证。
年少的时候,不懂得宇宙洪荒,却自以为时间洪荒。像电影里刚生了蛋的母恐龙悠闲地看向夕阳,像孙悟空翻着筋斗云手搭凉棚一个瞭望,只望着远方的日子,回想起来,不似在人间。年年岁岁,时间滴答走过,当一个个孩子在你成年以后的记忆里长起来,你看着他们俯下身子喊你阿姨,你突然明白时间海潮一样在他们身上雄起,同时也正阒然在你身上回落。那包围着你的、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时间,越来越有了重量。
今年年初,白头发开始跳出来捣乱,于是万分怀念那无一杂色的黑发;年轻时不喜欢化妆,现在呢,哪怕素脸上点个鲜艳的红唇,也感觉颇为生动。不会像年轻人一样各种表情各种动作,但对美仿佛有了更高的要求,喜欢生命蓬勃的颜色,喜欢处乱不惊,喜欢沉在骨子里的美。
一切物理的、本能的东西不会沉在骨子里,所有读过的书,所有走过的路都会徐徐变成一种气质植入人的性格,像洋葱一样一层层把人剥开,那气质在肌理中,在汁液里,芳香扑鼻;还像经秋的果实,一次次在酷热中灌浆变得饱满,那才是真的美。
我这样告诉我的小姑娘,生命难免落入俗套,但获得和幸福会让人变得美好,也绝不会因为与人无异而失去意义。
今年参加了两个闺蜜儿子的婚礼,我喜欢这两个做了婆婆的人穿着大红旗袍的样子,她们站在舞台中央,就像红彤彤的高粱穗子,那是她们最美的丰收的时刻。
我还去参加了一个同学的葬礼。她跟我同年,因为得了恶疾,与病魔抗争八年,几天前的一个清晨,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手术后她一直上班,跟我做过几年同事。我们在学校工作,她在图书室,我当她儿子的英语老师。那时,常常是我,把一摞书或者试卷丢在她图书室的桌子上,然后叫苦,然后绕着那一排一排的桌子拍着背甩着胳膊走来走去。那可怜的人儿,因为手术后遗症,一只脚跛得厉害,可每一次都要跟在我身后,一边费力地跟着我的脚步,还一边苦口婆心地开导我。
她生病后的八年,看着她的儿子从一个瘦瘦小小的孩童长成了一个高大挺拔的少年。这时间的分量啊,她最是清楚了。
那天我去到她家时,几个女老师正在院子里糊纸花。我便跟她们一起,把那新砍回来的一大柄柳枝,枝枝叉叉都用红花围起来,密不透风。我想她能看见,那一树花开就像她的生命一样绚烂红火。我记得她生前常说,她的丈夫多么好,她的婆婆多么好,她的儿子越来越懂事了。她短暂的生命里享受到了人世间许多真挚的美好,不知她知不知道,无论生前身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那个人真好。
生命如草,有荣有枯,短暂亦或漫长,谁都难逃时间的巨掌,她若在天国俯瞰人间,也定会说一句:人间值得。
四十岁,人生始入中年。其实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老。二十岁时觉得四十岁是很老的一个年纪,现在看,依然还算年轻。时间的玄妙在于它会改变人的眼光,就像爬山,眼望着一座山头觉得很高,当你真正把它踏在脚下时,你会漫不经心地说,也就这样,不算高吧。
古人有四十不惑之说,对我而言,说四十不硬似乎更为妥帖。每遇伤怀之事,总能触及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爱和慈,越来越没了界线。
站在人生的中游,回头望,光阴折叠,惟往事历历;向前看,茶马古道,前人早已写就。我看到自己一手搀着老人,一手领着孩子,弓着身默默朝前走。此后的岁月,只问生命,不问光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