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口渴了,总是逮着父亲的大茶杯就往嘴边送,可每次都龇牙皱眉,“噗”一声吐出来:茶水苦得根本无法入口。父亲却笑着说,有味道呢,你再多喝几次就好了。他坐在那儿,含着茶水,然后把头往后仰,两腮微动,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那场景,是我童年记忆中异常清晰的一幅画面。当时的我完全不能理解,明明是“苦水”,父亲为什么还喝得有滋有味。
大约是因为这“苦涩的记忆”,成年后我鲜少喝茶,只喝花茶。一次,当我看着那枯萎的花儿在沸水中重新盛放时,忽然觉得,那不就像女子邂逅一场美妙的爱情?遇见,怦然心动。继而,心在炽烈的温柔中彻底沦陷。于是,花水相拥、相融,花因水绽放,水因花清芬。彼时方知,饮茶也是一种视觉享受,而眼目之欢欣未见得比不上口腹之愉悦。
渐渐地,我也喜欢在白水里放几片茶叶了。我爱用玻璃杯:可尽赏金风玉露喜相逢。茶叶比干花更颀长秀挺,一经沸水,刹那间若一群飞鹤冲天,齐刷刷涌至杯口,你争我挤,毫不退让。若是这会儿你便迫不及待入口,那浅涩微苦是免不了的。
得等待。片刻之后,叶片润透,饱满的嫩芽便风华绽放了。你看那片片茶芽,在水中旋转、升腾、下沉。这时的她们,已褪去了最初的急躁,以刚健舒徐之态,遨游于生命之海。每一丝叶脉都自由舒展、清润、匀净,也柔,也刚。茶汤里渐有日月之清亮,风露之醇香。轻啜一口,苦味尚存,但更有韵味沁心。几番沉浮后,所有的叶片已完成一生的使命,再不风风火火争争吵吵,只轻卧于杯底,闲看头顶烟云,眼眸间,无风无雨也无晴。此时之茶汤,至清至淡。饮者之心,亦淡若微云。
想起林清玄写茶的文字。他说,泡茶的过程就像人生,青涩的年少,香醇的青春,沉重的中年,回香的壮年,以及愈走愈淡、逐渐失去人生之味的老年。可不正是!品茶,就是品人生。妙玉说,喝茶,一杯方为品。我想,曹公之意绝非说茶只能喝一杯,而是要突出一个字:品。既是“品”,必离不得一个“慢”字。倘端起杯子便咕嘟咕嘟下了肚,渴是解了,但也像孙悟空吃长生果一般,茫然不知其味了。
茶,得慢饮,从最初的苦涩,至微香清甘,再到最后的淡若微风。当你品出了前前后后的不同滋味,躁动的心绪便会渐趋平复,抑郁的情思亦可缓缓沉淀。最后,一颗心就似那瓣瓣叶片,安闲地落于杯底,表里俱澄澈,秋水不染尘。著名的《七碗茶歌》大意便是说,茶除了解渴,还可破愁解闷,更能让人胸怀超脱,“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直至“两腋习习清风生”,俨然骨骼清奇、飘飘欲仙了。虽不乏夸张,但,茶的确能给人带来一片广阔的精神世界,它是水写的文化,不仅能洗胃,更能洗心。老舍先生说,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苏轼一生坎坷,漂泊岁月里,“尝尽溪茶与山茗”,在一壶壶茶里停留、咀嚼,最后顿悟、升华,终至“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这般千古风流之境。
忽然间,也就理解了父亲当年喝茶时那陶醉的神情。
凡尘扰扰,行色匆匆、体乏神倦者居多,要静心除虑,不必去那深山古寺、荒岛幽林,只在瓦屋纸窗下慢慢烹茶,素杯浅斟,便可得一心清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