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春的雨,淅淅沥沥,寻寻觅觅。伴随着柔和温婉的暖风,人间的三月一夜之间扑面而来。
往年,爷爷总会踩在那片刚刚消融变软的土地上,然后拿着自制的修剪树枝的工具,在田间忙忙碌碌,因为他知道,在料峭的寒风中过后,总会有一场埋葬冬天的暖,那时,醉人的桃花也会如期而至。
对爷爷来说,我应该是上帝送给他的礼物,我也是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我的出生,了解到那场鹅毛大雪之后,爷爷叩响了主治医生的木质门,我也幸运地降临到这个一到春天满是桃花盛开的世界。
小时候最喜欢桃花了,我长在农村。对于桃花再熟悉不过。桃树开花较早,花期一到,那片初春已经被爷爷修剪过的桃花,便热闹繁盛的开放了。那时候,我跑着闹着钻进那一篇花海,等到玩得尽兴的时候才大声的呼喊爷爷,说来奇怪,爷爷总能从容顺利地穿过那一片迷宫似的花海,然后找到我这个迷路的小淘气。后来我迷上了武侠小说,尤其是看《射雕英雄传》,桃花岛上的桃花阵一度让我痴迷,因为被困在阵中的人和当初的我是多么的相似,乃至于每次见桃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爷爷。
记忆里,对于桃花,最喜欢桃花娇嫩欲滴的样子,因为它满足了我对“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所有想象。清晨,晨雾还没有退去,骑车到达那片肥沃的土地,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停车驻足,放眼望去,就在那晨雾阑珊处,突然漏出那一抹抹鲜红,于是不顾略带潮湿的泥土弄脏鞋子,迫不及待地走近,去欣赏那一片让人心动的色彩,随后眼睛便再也离不开了,你看吧,晶莹的露珠顺着花瓣缓缓地流动,留下一道闪闪的水痕,滴嗒一下,露珠滑进了土地的心坎儿里。因此,清晨的花瓣是涂了蜡般的鲜亮。那一个个娇羞的少女仿佛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花瓣已经全部展开了,像要把所有的生命力展现给我看。清风也来凑热闹,风一吹,几片花瓣随风飘荡,不知何时,那一片桃花不明显的香味突然发酵变得浓烈起来,直把我的鼻子迷得神魂颠倒,然后我就那样徜徉在一个宁静安详的精美绝伦的画卷里。久久不想离开。我闭上双眼,任由那思绪不断的左冲右撞,不知何时,竟然掉下了一滴眼泪。关于桃花下的记忆,越想,越发清晰的浮现我的眼前,起初只是一些记忆碎片,没想到,那记忆竟然不断的延展,缀连,然后成为一段连续剧。
那时候上小学,学校后面有一株桃树,到了春天,满树的桃花就开放了,漂亮极了,那时我和同桌经常会上课走神,望向那一株桃花,那是个多么美好的意境。现在形容起来,颇有“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意蕴。那先开的桃花,淘气地窜过围墙,我和同桌虽然成绩好,但是经常会像个呆子一样,看到入神,乃至于有一段时间,我和同桌的成绩一落千丈。当然这还不算,同桌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皙,留着一头短碎发。那时,是我们所有男孩子的相互讨好的对象,我们在那个情窦初开,春心初漾的年纪,每天必做的事情便是上前和那个落落大方的姑娘说几句话。我这个成绩还算拔尖的学生,因为和她做同桌的缘故,近水楼台先得月,率先了解了她对桃花的情有独钟。于是,那一个天气炽热的下午,我绕过那片围墙,毁坏掉主人的木栅栏后,摘到了那一朵带有谄媚意味的桃花,我依稀记得她霞光般的笑脸。女孩子的笑似乎天生有魔力,因此,在藏到甜头时的我如法炮制,陆陆续续又摘到了那花期将到的桃花。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些刚刚着床的小桃子和一道铁栅栏。我瘦小的身体终于在那扇铁栅栏面前却步。但是我那颗刚刚有点躁动的心,却起了更大的波澜,可是,我那颗炽热的心也被焦急的等待所灼伤,那桃子长得实在是太慢了,慢到让我抓狂,终于在耐心消失殆尽以后,我绞尽脑汁,铤而走险,把桌子摞起来,颤颤巍巍的爬过了围墙,摘到了苦涩的桃子,我万万没想到,迎接我的,将是我幼小生命里第一次苦涩,被主人发现的我情急之下摔了下来,结果就是左手骨折和长达三个月的退学休养。我的“英雄事迹”也因为我拙劣的后果传为笑柄,而最让人心痛的是同桌的转学,没有征兆的消失,没有给我没有任何的准备。我只记得当时我失望了很久,随后就湮没在繁重的学业中。后来,那份懵懂也因为失去让我铭记至今。乃至于,上大学后,小学同学回母校聚会,班长组织我们都戴上了红领巾,坐到班级里面,文娱委员领唱《让我们荡起双桨》。闲聊之余,突然说到了我那没上多久就转学的同桌。当然我为同桌摘桃花的事情他们也没有提起,只是我的喉咙像吃到生桃子般苦涩。我心里自嘲道我是第二个刘禹锡。“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再到母校,内心添了一份记忆,也添了份苦涩。
关于桃花还有一个约定。
当我生命的日历跳到大学的时候,爱恋也是因为桃花,她和我一样同样喜欢诗歌,也喜欢“逃之夭夭,灼灼其华“,喜欢唐寅的“桃花庵歌”。因为她也是那么的至情至性,所以那一场诗词派对会那么的引人入胜。那场相识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我们因诗歌相识,也因桃花相知。人好奇怪,对未知的东西,想要加个期限,好像只有插足一下,才会心安。我后来理解了那一份恐惧,于是我们在桃花树下许下那关于爱情的祈愿,当然,也加了期限,因为没有人能未卜先知。岁月静好,桃花未央时,本以为我们的爱恋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圆满,但是诸多的羁绊把我们左右,那份约定也随之失效,最终结果是曲终人散。时至今日,那份桃花下的约定好像只有随风而逝的花瓣还保留着一些原始痕迹。其他的早已经被风吹散。因此,当看到一些怜爱桥段,总会让人心痛不已。看电视《匆匆那年》,看到方茴和乔燃丁香花下的对话,我不禁泪目,我很刻意地把那些话语牢记于心,也曾去找那代表幸运的五片花瓣的丁香花。因为我也曾经历那样的美好,也曾在桃花树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心动。
当我沉浸在大学那份美好的约定中时,经常不回家。和家里联系变少。后来年龄将近八十的爷爷,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的那一头,我听到了熟悉的慈爱的声音,第一句话,就是说家里的桃子丰收了,等我回去吃,我心里一阵苦笑,等我回去就烂了,我把这事说给我同学,同学没有责备我,只是告诉我,他想家,家人也想他,我突然震惊了,我觉察到我的幼稚,在别人已经把那份责任担在肩上时,我还在庆幸我是出笼的鸽子,自由翱翔。乃至于,我对那一份牵挂的含义理解得还没有那么透彻。
年前,一个电话惊到了我,爷爷突然住院了,有点中风,我也急急忙忙地奔赴医院,幸运的是,爷爷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只是有点脑萎缩。我这才想起两年前的爷爷,视力下降,耳朵不好使,当时我心里觉得那是一个正常的过程。我没有想到的是,爷爷竟然会衰老得那么快,超乎出我的想象。医院里,爷爷问了我四次早饭吃什么,我感觉到一种恐惧,我在想,某一天,会不会爷爷忘记我的名字,把我那亲亲的乳名儿藏在他永远无法翻转的记忆里,也或者张冠李戴,把我认成别人。
我和父亲说了我的恐惧,父亲没有想那么多,他很平淡,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命运而已”。我一时语塞,理解不了这命运二字里到底包含怎样的玄机。我望着爷爷的白发,那走向衰老的生命深处滋生出来的白发,我突然有一份释然,好像全身没有比它更质朴与纯洁之物,它所包含的厚重与沧桑,以及经历岁月后的从容坦然,好像那是一种生命终极形态。
惊蛰已至,爷爷又在摆弄院子里的桃树,奶奶少不了责骂,总觉得他不用再动了,爷爷依旧是那坦然的笑容,这笑容像是古筝演奏的一首很淡、很平静的乐曲,犹如那幅水墨山水画,意境空灵幽远。爷爷是幸运的,全家人都很庆幸,至少,现在他还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他记得他的儿孙满堂,记得我乳名,记得我出生时的那场大雪,记得那片鲜艳似火的桃花。
又是桃花盛开时,我倚靠在院子里那一株已经盛开的桃树下,想起了童年的桃花迷宫,想偷花时的那份侥幸,想起大学里纯真美好的爱恋,想起关于我的诸多美好,我知道,那棵桃树,会永远开在我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