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姥姥的记忆,最先想起来的,总是一条老街,它让我感觉古朴亲切,年少的我眼中,它犹如一位纯朴温婉的古意女子,不施粉黛,浑身散发着无尽的优雅韵味和幽幽芳香。如今的老街成了一个记忆,宛若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褪尽铅华,唯一庆幸的是那条老街没有被钢筋混凝土吞噬和取代。姥姥就是坐在这条老街上。后来,她瘦弱得犹如一张薄纸,只有在艳阳高照,没有一丝凉风的时候,我才轻轻地推她出来,坐在树下,听着她最爱听的戏曲《哑女告状》,咿咿呀呀的戏曲,抽抽噎噎,似乎总也道不尽满腹的委屈……
这样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里翻腾过无数次。说来奇怪,我早已习惯了那个场景,可是每次感受都不一样。
小时候姥姥陪着我一起上学,早上天空还是鱼肚白,姥姥便叫我起床,按照惯例,她会给我烧火做饭:一缕缕绵绵的炊烟,在老街袅袅地飘升起来,那淡灰色的烟和天空的白融为一体,满是最平常的人间气息,朴素、温暖而芳香。我都是在这样的清晨里睡眼惺忪地醒来的。
短暂的春天过后,我便自己去学校,姥姥临走总会叮嘱我一句,“去了学校要好好读书。”到了秋天,所有的棉花都吐出白穗,姥姥就会在腰间绑上个尼龙袋,忙碌于田间,步履日渐蹒跚。秋天的天明显短了些,大雁已经南飞,夕阳也早早的落下,经过一天的忙碌,姥姥的脸在夕阳的照耀下更显苍白,她又匆匆地赶回去,和她相伴的仍旧是门前堆着的柴火和即将升起的炊烟。随后,她会在老街尽头已经干枯的老榆树下等着我。冬天,是姥姥送我去上学,姥姥早早就给我做了棉衣棉裤,当然,细心的她总忘不了给我脖子上织一条厚厚的围巾。半路上她还时不时地捧着我的手呵气,满是怜爱。随后我飞奔到学校,却又在某个不经意间,在窗外发现姥姥的身影……那时的我,懵懂无知,我虽然不懂她的意思,却牢记心间。姥姥的话就像一粒种子,深深地埋在我的心中,等待着时间的浇灌、亲情的滋润,好让它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姥姥没有文化,真正意义上也只上过一节课,那节课上教书先生口若悬河,娓娓而谈,老先生的话,姥姥只记住了一句,那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姥姥那时候不懂,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问教书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教书先生捋捋胡子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告诉我们读书很重要。”这句话在姥姥的心中扎了根。而谁也没有想到,姥姥的第二节课是被敌人的炮火声打断的,姥姥的求学经历就像一个刚刚着床的胚胎,没有分娩就已经夭折。
姥姥的话虽然没有教书先生讲的文艺深奥,但教书先生把话教给了姥姥,姥姥又教给了我。我和他不一样的是,我能够一路上学。所以我总是心存感激,感谢有那么一份期待,让严冬梅花克服寒风的执着,凌寒开放。感谢有那么一份期待,让暴风雨后的小草渴望一米的阳光,绝不低头。感谢那一份期待,让那颗幼小种子,长成参天大树。感谢姥姥的那份期待,支撑着我,一步一步走下去。
对不起,这略显悲伤的故事才刚开始。
那是一个冬天,同样北风呼啸,姥姥睡着以后就再也没有醒来。那份安详让我始料未及。我仿佛突然拾到了上帝遗落凡间的信笺,也许这个信笺可以有个更可怕的名字,叫生死簿,上面列着上帝为众人安排的命运,包括死亡。
这份名单当然也包括姥姥,毕竟她已经很苍老,按我们家乡话讲,姥姥已经是一颗熟透的南瓜,终归要瓜熟蒂落。
这世间,一个生命的离去,就像浩瀚星空的一粒流星,一瞬即逝,对于芸芸众生,再平常不过了。只不过,有的人的消逝,一定是那碾落尘泥的落花,花蕊曾经写满温情,化作养料,滋养大地。
那时的我哭成了泪人儿,这世间有太多赚人眼泪的事情,而死亡应该是最通彻的共鸣。顷刻间明白,哀痛是一种让人振奋的力量,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那份只是停留在背诵烂熟于心层面上的的期待突然发了芽,一夜间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任由生活赋予它更深层次的内涵。
我知道我只能任一切顺其自然,因为我知道,无论生命去往何方,总有一份期待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我始终铭记那份期待,来自姥姥的期待,是她让我一直与书相伴,一步步耕耘,一点点收获。
冬天又到了,老街似乎还是老样子,但再也看不到那缕熟悉的袅袅炊烟,我站在老街的尽头,任肩头落满白雪,听着耳边呼啸的风,看着那棵落满雪的老榆树,不禁泪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