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于或被忠于,是一种内心的需要,就像爱与被爱一样。
忠的最高境界,于外,是忠于正道、忠于天下,为苍生计;于内,是忠于自己的内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和该做的事。
张昭是三国时吴国孙策的重臣,孙策去世时,将辅佐孙权的重任托付给他。他也确实不负众望,在孙权的成长过程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孙策死后,孙权哭得不行。张昭说:“现在是哭的时候吗?”他扶孙权上马去检阅军队,稳定人心。他自己承担江东首辅的责任,招延俊秀,聘请名士,分部诸将,镇抚山越,讨不从命。他忠直而刚烈,敢于说出自己的意见,指责孙权的过错,就连孙权和他谈话,都不敢随便乱说。孙权喜欢骑马射虎,老虎常常扑到马鞍上,但他乐于这种刺激。张昭就严肃地批评他:“你作为人君,应该驾御英雄、驱使群贤,怎么能驰逐于原野、骁勇于猛兽?一旦有个好歹,不怕被天下耻笑?”孙权就向张昭道歉,承认自己考虑不周,愧对他们的教导。
孙权召集群臣在武昌钓台饮酒,让人用水泼洒群臣说:“今日酣饮,不醉倒在台中不罢休啊。”张昭变了脸色不说一句话,出去坐在车中。孙权派人请张昭回来,对他说:“大家一起高兴,您又何必发怒呢?”张昭回答说:“以前纣王作糟丘酒池整夜宴饮,当时也以为只是高兴而已,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孙权感到惭愧,于是罢酒。
孙权不接受张昭正确的意见,一意孤行,张昭就不上朝不理他,还得孙权向他赔礼道歉。
张昭自始至终不赞成孙权抵抗曹操。赤壁之战,张昭首先主降。但张昭并不是胆小懦弱的人,他既不畏惧孙权,更不怕曹操。
魏文帝曹丕遣使者邢贞封孙权为吴王。邢贞入门,不下车。张昭对邢贞说:“礼仪没有不恭敬的,因此法律也没有不施行的。而你胆敢妄自尊大,难道是认为江东势弱,没有一点御敌的能力吗?”邢贞慌忙下车。
蜀国的使者来到东吴,夸耀蜀国德政美好,群臣中没有一人能驳倒他。孙权叹息说:“如果张公在这里,不需要开口就能让他失去气势,哪里还敢自夸呢!”
从个人感情而言,张昭是仇恨曹操的。曹操在兖州壮大之后,派人去接他的家人。路经徐州时,徐州太守陶谦盛情相待并派部下张闿带兵护送。结果张闿半路上杀了曹操全家,劫了财物逃走。曹操将罪过算在陶谦头上,起兵报仇,大军所到之处,杀戮百姓,发掘坟墓。徐州百姓纷纷逃难到扬州,张昭因此南渡到了江东。他愤怒谴责曹操在徐州的大屠杀:“曾不旬日,五郡溃崩,哀我人斯,将谁仰凭?”
张昭主降,只因他是个顾全大局、不计个人恩怨、不考虑个人得失的人。
分析当时的形势,曹操和孙权的实力实在太悬殊了,东吴胜算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一旦战败,江东或许就不免徐州那样的悲剧。退一步说,即便曹操并不像仇视徐州那样来对待江东,交战的过程,本身就是非常惨烈的。官渡之战曹操是胜利了,听起来无上荣光,至今被人津津乐道。但统治者荣光的背后呢?那场为期一年的战役,袁军死了十万人,曹军死了八千人。想想是什么景象吧!为了个人的野心,硬拿鸡蛋去碰石头,张昭是不干的!尽管他与孙权的关系已完全超越君臣而近于父子,但张昭没有一点讨好孙权个人意志的意思。
裴松子《三国志》注评价说:张昭劝迎曹公,所存岂不远乎?夫其扬休正色,委质孙氏,诚以厄运初遘,涂炭方始,自策及权,才略足辅,是以尽诚匡弼,以成其业,上籓汉室,下保民物;鼎峙之计,本非其志也。曹公仗顺而起,功以义立,冀以清一诸华,拓平荆郢,大定之机,在于此会。若使昭议获从,则六合为一,岂有兵连祸结,遂为战国之弊哉!虽无功于孙氏,有大当于天下矣。昔窦融归汉,与国升降;张鲁降魏,赏延于世。况权举全吴,望风顺服,宠灵之厚,其可测量哉!然则昭为人谋,岂不忠且正乎!
“上籓汉室,下保民物”“无功于孙氏,有大当于天下”这才是真正的忠贞正直。
当然,有其主才有其臣。假如孙权是夏桀或商纣王,那么张昭就不免关龙逢或比干的下场。
诸葛亮不能说不忠,关羽不能说不义,但他们的意义无非就是延缓了分裂和争战的时间,对于天下苍生并没有什么好处。
诸葛亮最初躬耕于陇亩之中,并没有建功立业的打算,只是为了报答刘备的三顾之情,他殚精竭虑,耗尽了毕生心血。诸葛亮的谋略自不必说,他火烧博望坡,火烧新野,舌战群儒,赤壁大战,建立威仪,强大政权,为刘备创造了鼎足而立的条件。
刘备死后,刘禅年幼弱小,大小事情都由诸葛亮决断。他安抚百姓、约束官员,赏罚分明,惩恶扬善,社会大治。更可贵的是他不辞劳苦,亲自带兵,多年在外南征北战,终因过于操劳而病重,逝于五丈原。他死后,司马懿看到他的营垒,称赞其为“天下奇才”。唐太宗与李靖多次提到诸葛亮的治军之法与八阵图,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然而元末陶宗仪撰写的史料笔记《南村辍耕录》中记载聂文豹的评价:“古今论孔明者,莫不以忠义许之。然余兄文龙,尝考其颠末,以为孔明之才,谓之识时务则可,谓之明大义,则未也。谓之忠于刘备则可,谓之忠于汉室则未也。”
这句话是对的。这样的忠义,到底还是个人的需要,比之于张昭,还是差了一大截。
有些忠义之举是非常值得尊敬的。春秋末期,豫让与晋卿智瑶主臣关系很密切。智伯被韩、赵、魏三家攻灭后,赵襄子把智瑶的头盖骨涂漆后做成了酒杯。豫让万分悲愤,立誓要刺杀赵襄子,为智伯报仇。他多次行刺,赵襄子念他忠勇可嘉,将他释放。但豫让不甘心,为了不被人认出来,他将漆涂在身上,使皮肤肿烂,将胡子眉毛剃掉,同时吞吃炭块变成哑巴。再次行刺失败后,他请求赵襄子脱下外衣让他象征性地刺杀几下,然后自刎而死。秦灭韩后,五代韩相之后张良图谋恢复韩国,在博浪沙想要刺杀秦始皇,只是未能成功。像这类人,忠于自己的主子和家国,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高风,可敬可佩。
有些人把“忠”、“信”、“孝”、“义”等各种道德要求竖起标杆刻意渲染,其实是一件很尴尬的事。一种美德本来是一种纯真的情感,具有这种美德的人,其言行完全出自自己的初心,并非为了因之而获得声名。
比干忠君爱国,功勋卓著。商纣王横征暴敛,荒淫无道。比干曰:“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过则谏不用则死,忠之至也。”遂至摘星楼强谏三日不去。纣问何以自恃,比干曰:“恃善行仁义所以自恃。”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信有诸乎?”遂杀比干剖视其心。
狐突是春秋时期晋国的大夫,其女狐季姬、小戎子嫁晋献公诡诸,狐季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晋献公二十二年(前655年),因晋献公宠姬骊姬欲立其子为太子,宫乱迭起,重耳出逃,狐突的儿子狐毛、狐偃跟随重耳流亡,先后周游翟、齐、鲁、宋、郑、楚,秦等国。公元前651年,晋献公死后,晋国内讧加剧,献公诸子奚齐、卓子相继被杀。齐、秦两国派军队护送夷吾归国即位,是为惠公。晋惠公十四年(前637年)九月,惠公死,其子圉立为晋怀公。为巩固帝位,削弱其叔父重耳的影响,怀公命令随重耳逃亡在外的人至期而归,不归者,诛其全家。同年冬,因狐突不召二子归国,被怀公拘捕。怀公对狐突说:“子来则免。”狐突回答说:“子之能仕,父教之忠,古之制也。策名委质,贰乃辟也。今臣之子,名在重耳,有年数矣。若又召之,教之贰也。父教子贰,何以事君?”因拒绝怀公的要求,狐突被杀害。
他们所信奉的是善行道义,并不惜为之献出生命。
纵观青史留名的那些忠臣良将,屈原、商鞅、晁错、岳飞、文天祥、袁崇焕……哪一个不是坚守了自己所信仰的正道而铸成了自己的丰碑?
他们都没有错,有的只是正直、勇敢和才能。因为美德而毙命,不用说悲壮至极。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被忠者总是幸福的。楚怀王昏庸无道,还有屈原为他忧心;袁绍一个外宽内忌、优柔寡断的人,还有沮授、审配这些足智多谋的人为他效死;南宋、明末那样风雨飘摇的政权,还有岳飞、文天祥、于谦、袁崇焕这些能征善战的人为它献身;甚至夏桀、商纣王那样的暴君,居然也还有人敢站出来说话……历史就摆在那里,志士们前仆后继,实在不是执迷不悟、冥顽不灵而是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内心,必然会外化为对与之相关的人事的忠诚,并不是刻意求取,只不过是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所以过去明君提拔人才,最为看重的还是人品。上位的人认识到这一点,就用不着树立什么楷模,倡导人们去追求,将忠信孝义这些美德功利化,那实际上是对高尚的人所具有的纯真感情的亵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