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0年初春,文治村里闹起了春荒,家家户户断了粮食,一日三餐主要以啃食山药蛋、酸菜为主。村里面人心惶惶,已经有两家村民外出讨饭了,人们劳作一天后饥肠辘辘,得不到什么吃食,只能期待着,天早点黑下来,早点入睡还能节省点力气。
傍晚时分,突然传来村革委会主任樊有堂的呐喊声,只见樊有堂站在河南边的高坡上,嘴对着河北面村民们的住宅喊道:“全体社员们注意喽,吃过晚饭每家出一个人,都到丙丙家窑洞开社员会议,有大事情商量。”
丙丙即是我爷爷之名,为啥开会要到我家呢?这里有原因,因为家中只有爷爷和我俩个人居住,被人们称为“光棍堂”。爷孙俩住着五间窑洞,地方宽敞,没有女眷,说话方便,因此慢慢我家就演变成村里人们游串、休闲、聊天、开会的地方。
入夜时分,人们按照通知纷纷来到我家窑洞。那时我一个十二岁的顽童,本来就喜欢人多,自然也就参加了会议。樊有堂对参会的村民讲道:“上级部门给咱们村里拨下来一千多斤救济粮,让咱们暂渡饥荒,可是如果把这些红高粱领回来,分给社员,咱村二百多口人,一人只能分四、五斤左右,我在粮站有个朋友给我出了个点子,如果将高粱换成糠,一斤能换二斤,那么五斤高粱就能换十斤糠,咱们村人均有十斤粮吃,这个饥荒日子也就能暂缓,大家商议一下怎么办,这就是今天开会的目的。”听罢有堂的开场白,村民们议论纷纷,众口不一,有的同意分糠,有的同意分粮,吵嚷成了一锅粥。我爷爷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活了70岁,日本人手里吃过糠,闫锡山手里也吃过糠,现在到了共产党手里,还能再叫人们吃糠?想当年在这个家里,崞县县长丁耿林讲过话,区长辛步云、姚如治也讲过话,说的就是让咱们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现在解放了这么多年了,咱们的日子还这么清苦,是你们当干部的责任,反正我不同意用粮食换粗糠。”爷爷的话对会议的结果没有半点作用,最后大家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最终还是用高粱换回了粗糠。
按照村里爷爷奶奶的户口,爷爷领到了十多斤糠,村里的巧妇们将糠重新磨过,掺上酸菜蒸成窝窝,最后成了人们的主粮,家家户户的孩子们吃过之后,有的说难咽,有的说不消化,有的说大便不畅。可是过了很长时间,我也没有吃到过爷爷用糠做的饭,唯一变化的是爷爷不再与我一同吃饭了,每次开饭,爷爷不是牙疼,就是胃疼,还总是催促我不要误了上学,赶快吃了走吧。直到有一天,这个“谜底”才终于被揭开,记得那天刚刚上学,张富义老师宣布道:咱们今天不上课,村里让我们勤工俭学上山砍树,卖给农产品公司作工具,二年级以上的同学赶快回家,带斧头绳子及中午的干粮到山上集合。我与小伙伴义才、富锁结伴回到爷爷家中取东西,碰巧遇上爷爷吃饭,只见爷爷手里拿着一个糠窝窝大口大口地嚼着,就着一碗开水,艰难地往下咽。爷爷见我进屋慌忙着藏糠窝窝,但已来不及被我一把夺下,再看一看炕上的一个柳条篮子里还放着十几个黑不溜秋的糠窝窝,我一下子全明白了,爷爷说牙疼胃疼全是哄我,爷爷催我早走上学也是手段,他自己把好的东西让我吃,而他一个人却偷偷地吃糠,我紧紧地攥住爷爷的手,忍不住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场面被同行的两个小伙伴,义才、富锁看了个全部。义才说到:“广宁,你说你家没吃过糠,你看见了哇,你爷爷天天吃糠,你小子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这爷爷比俺爹娘还亲哩,俺们不如你哇。”富锁说:“俺们吃糠吃的喉咙都肿了,你还蒙在鼓里。”
中午时分,我们在树林的一处平坦之地燃起了一堆篝火,四十多位学生围坐在一起,开始吃干粮,有的带着生山药蛋丢进火堆,有的带着熟食在火边炽烤着,四十多份干粮,大多为糠窝窝、菜圪蛋、生山药蛋,唯一的一份粮食干粮就是我拿着的一份玉茭枣窝窝,同学们一个个眼里流露着羡慕的目光,不免有人交头接耳私下议论着什么,而我却感到无地自容,我将玉茭窝窝交到张富义老师手中,对老师说:“请将这个窝窝头给大家掰开分了吧,这是我爷爷强行带给我的干粮,而他与众多的乡亲们一样每天却吃着糠窝窝,我实在咽不下这份恩情了。”张老师将玉茭窝窝用镰刀分成许多块,分食给班里的同学们,老师当时的感慨之语至今我还记得很清,“广宁虽然身有残疾,父母也不在身边,但是他比我们谁都幸福,因为他有一个非常关爱他的爷爷,大爱无疆啊。”
吃着粗口的糠窝窝,面对着众多同学的目光,我这个原来一直仰望和羡慕别人幸福的人,头一次发现自己正被别人仰望和羡慕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