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君子”是孔子着力推崇的人格类型。作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他告诫子夏说:“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雍也》)这虽是对子夏一人的叮嘱,却体现了孔子开宗立派的宗旨和人格期许。
作为有才德的人格概念,孔子为“君子”下过这样的定义:“所谓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油然若将可越而终不可及者,此则君子也。”(《孔子家语·五仪解》,另见《荀子·哀公》)此定义虽从言语、德性到智慧,概括了君子品格高洁而谦虚谨守、不自炫其能的特点,但言辞较艰涩而略显抽象。孔子对“君子”的认识,更为充分地体现在《论语》中,体现在孔子惯用的“君子”与“小人”的对举中。
孔子所言之“君子”和“小人”,指向多元而内涵丰富。有些指有位无位者,如“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颜渊》)有些指有德无德者,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为政》)有些则来自学识境界、精神气质、价值取向和责任担当等视域,如“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宪问》),“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述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里仁》),“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卫灵公》)。通过这些对举,不仅具体描绘出君子的人格气象,也使“小人”得到入木三分的刻画。其中最为经典而耐人寻味的,是“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颜渊》)
君子成全别人的好事,不促成别人的坏事,前者是善举,后者是义行。积德、行善、累义,在孔子和儒家那里是仁人君子的风范,是人性的卓然展现。
孔子的洞见,更在于后面的一句“小人反是”。
不成人之美,倘无破坏的手段,是冷漠。冷漠虽缺乏美感,但还算不上恶。人有满足个人利益的欲望,也有争胜求荣的心理,故在别人有好事时生出几分妒意,冷眼旁观而不施援手,也不必感到有什么奇怪。但倘若使用了阻止和破坏的手段,哪怕是暗中的小动作,就走向了堕落。眼下常被使用的“羡慕嫉妒恨”这一固定短语,虽被以调侃的语调说出,却并非仅是玩笑。先哲有言:嫉妒能把凶险和灾难投射到它的眼光所注目的地方。
不成人之美,有公开的直接破坏,也有隐蔽的间接阻滞。尼采则发现了一种更为超绝的手段:“要破坏一件事,最刁钻的办法是:故意用歪理为这事辩护”。歪理是极易识别的。用歪理去帮别人辩护,正确的事情也会被怀疑和否定,从而达到破坏的目的。
因羡慕嫉妒恨而设阻和破坏,虽非道义所能容,但还不是堕落的极致。堕落的极致便是“成人之恶”。
促成别人的坏事,就既非冷眼旁观,也不是显见的破坏,而是在别人有缺点、恶行或做出错误选择时,以“见肿谓肥”的手段助其达成,如将吝啬说成节俭,将怯懦说成谦让,将鲁莽说成勇敢,将奸佞说成聪慧。这种手法,常使一些人以丑为美,以恶为善,予以坚持和放大,以致毁灭和沉沦。
成人之恶的另一表现,是鲁迅先生所言之“捧杀”。在文化和学术领域,这种情形就更为司空见惯。有些人虽在某个领域确有专长且成就不菲,但在被过度吹捧后便乱了方寸,自以为无所不能,凭一知半解便跨界经营,结果深陷被争议和嘲讽的泥潭。
还有一些学者和文人,在被冠以“大师”之类的名号后,虽尚未达到相应的份儿上,也难以自持,以打肿脸充胖子与见肿谓肥相配合。这使我想到著名学者汤一介和季羡林先生。两位先生获得许多美誉,有些称誉也是实至名归,但他们均坚持拒绝。这既体现出有真学问者谦虚的美德,也是大学问家所具有的理性使然。孔子有言:“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卫灵公》)但假如被冠以的名号与实际有距离,自己又欣然接受,就难免引发争议,从而失去人们应有的敬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