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故乡,长着许许多多树木,杨树、柳树、梨树、桃树、槐树,粗的细的,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各美其美,各领风骚。作为村子标志的,是两对雌雄一组的白果树。之所以成为村子的标志,是它的高,直冲云霄;是它的粗,三四个小朋友手拉手才可合围;是它的大,每棵树的冠径就有普通人家院子那么大;是它的老,爷爷的爷爷记事时,它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且都是两棵,东西一字排开,左雄右雌,虬曲苍劲。
一对白果树生长在村北的三官庙中。庙的前方,是一座坐南朝北的古戏台;庙的东西不远,分别是第一、第二生产队的打谷场;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这对白果树看过无数出地方大戏和无数场露天电影,应该记得无数剧目戏文和许多故事情节;它熟谙庄稼的长势,夜半听得见庄稼的拔节声,明白打谷场上粮食的丰歉;它通晓打谷的程序,搭垛、摊场、脱粒、上囤,如果可能,定是一个庄稼好把式。它知道打谷场上哪个汉子会讲荤段子,常常让场上的人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抱怨叫着肚子疼,一边干着手里的活;即便队长见了,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它知道哪个长舌妇爱说长道短,好像村子里发生的大事小情没有她不知道的,且添油加醋,说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总把一些人讲得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到场上来做什么;实在过分了,队长一声吆喝,就都该干甚干甚去了。白果树看在眼中,听在耳里,从来都是一身正气,从来都不以讹传讹。风来时,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天籁,那只是它的莞尔一笑。只有在它树杈上做窝的乌鸦,早出暮归时的鸹躁,还有在枝桠间翻飞停留的鸟儿的啁啾,算是一种学舌,但人们听不懂,也没人去理会。
一对生长在村中的一家祠堂里。祠堂前是村内的主干道,东面、北面是人家,西面是村里的七年制小学。正前方一箭之地是供人们饮用的一口水井。水井的西南是一泓清水,名叫鸳鸯泊池。因了这地理和区位的优势,这两棵白果树最受村民的崇敬。低处的枝桠上,经常系着红布条。在我幼小的心中,不知系红布条有何意义,只觉得那许多红布条与树叶子红绿相间,随风摆动起来,煞是好看。再一想,或许是因为它知道村中太多的秘密,那么高,那么大,白天站在那里,夜晚守在那里,村里一切的一切,它都看得见,听得着。
它知道谁家孩子是模范生,谁家孩子逃学了,谁家孩子好打架,谁家孩子调皮捣蛋偷鸡捉狗摸鱼儿。
它知道谁家媳妇贤惠,会打理家务,伺候婆婆;谁家男人勤谨,种庄稼一把好手;知道谁家小伙眊上了谁家俊姑娘,在什么地方偷偷幽会;知道谁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谁家生了一堆黄毛丫头,起名叫扭转、启转、变转,却怎么也转不过来;知道谁家的爷爷脾气倔,抽着烟袋锅,吹着牛,死乞白赖地与人下棋对弈;知道谁家奶奶皱着眉,为不如意的事唉声叹气。
大红轿子迎进村来,新娘子一身火红,头上盖着红盖头,任恶作剧的汉子们颠来倒去;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小孩子们挤在人群中,探头探脑看热闹。它看着开心,枝叶跟着欢快起来。
黑漆漆的棺木抬起,披麻戴孝的走了过来,伴着呼天抢地的哭声。它似乎也会含悲,沉默不语。
那些猫叫春,狗相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它更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深秋了,是两对白果树树形最美的时候。一树金黄,一树灿烂。树叶打着旋,落下,地面铺出一片金色,拾起,可做书签。雌树上的果实也由绿变黄,不时会有果实落地,捡来,剥去皮肉,露出葡萄粒大小的白核,我们叫做白果。放到火口上烤,或晾干在锅里炒。熟了,剥掉白色的硬壳,将果仁送入口中,一咬,柔嫩绵香,成为儿时的美食。
三十多年未回故乡了。这次回去,我专门去看了这两对白果树。它们依然那么高、那么粗、那么壮,依然是那时楚楚动人的神情。
母亲说,这是两对通了灵性的白果树,它懂得村里的过去,现在,甚至将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