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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映红
“大嫂,我哥给你打电话来没有?爸爸走了……”一大早,妯娌一个电话,如晴天霹雳,惊得我险些站不住脚。“怎么可能,咱们昨天不是刚看过老爷子,病情没有加重呀,怎么突然就走了呢?”我心痛得大声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电话里妯娌的呜咽声让我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现实,随后也跟着失声痛哭起来。
尽管子女们都在悉心照料,尽管全家人天天祈祷奇迹出现,然而,与病魔抗争仅半年多时间的公公还是在2025年2月15日、农历正月十八这天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随之带走的,还有一家人对他的心疼与不舍。
公公与共和国同龄,出生在长治市武乡县一个山村,他的父亲在太原工作,孩童时他随母亲一起搬到了省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公公插队回到了老家,与婆婆结婚生子。后来,他调到清徐,几年后将妻儿接来,从此在清徐安家落户。起先,公公在乡镇工作,一家人住在农村,直到他调到县委大院多年后,才把家安到县城。婆婆是农家妇女,没有工作,加之家中孩子较多,生活非常拮据。搬到县城后,婆婆当过环卫工,摆过香烟摊,其时,有人劝公公在哪个单位给婆婆找个正经工作,他总是说,她一个农家妇女也没什么文化,给她找工作不是为难人家吗?那几年,每天凌晨五点,夫妻俩一起上街扫马路;下班后和休息日,公公替换婆婆去烟摊。
公公烟瘾很大,2011年,婆婆因病去世后,他一个人生活,每次我们回去看他,都劝他少抽点烟,他都淡淡地说:“没事,我身体好得很。”
事实上,也如他所言,公公的身体一直没什么毛病,在过了70岁以后,每次见面,我都要反复叮嘱:“平常您一个人住着,如果感觉身体哪里有不舒服一定及时告诉我们,千万不要不吱声。”公公先是不说话,听我唠叨得多了,便将脸往窗户方向一扭,无所谓地说:“我很健康,你们每个人过好你们的小日子就行。”
去年6月5日早上,接到大姑姐打来的电话,说公公可能脑梗了,我们吓坏了,立即往过赶。到了公公家楼下,看见院里停着一辆救护车,他已由热心邻居背下了楼,那一刻,我看见一向坚强的公公眼神里满是惶恐与脆弱。原来,身体一直很好的公公那天忽然感觉手脚有些麻木,起初他没在意,也没想到要跟孩子们说。第二天早上,他又意外摔倒,右侧身子不能动弹,费了好大功夫才摸到手机,给他的女儿拨通电话。
到县医院后,公公被确诊为脑梗,由于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他的右半身偏瘫。住院期间,子女们轮流照看,作为儿媳妇的我也几乎天天往医院跑,我对公公说:“我也和他们一起替换着照顾您吧。”公公赶紧摇头:“不用,让他们在就行。”我又说:“住院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大家倒腾开,轮番照顾您。”公公依然不愿意,我奇怪地问:“怕我照顾不好您吗?”公公说:“不方便的。”我一听就笑了:“当您儿媳妇20多年了,有啥不方便的。”公公依旧很坚决:“说不用就不用。”从那以后,除了他的几个子女,只要有人去看他,听吧,用不了几分钟,公公就会用浓烈的武乡话催促:“回哇,快回哇。”
公公脑梗康复阶段时值盛夏,他每天训练得很认真,也很吃苦,总是一声不吭地从这个器械换到那个器械,笨拙的腿脚、不听使唤的手指常常让他连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要重复数次才能完成,但他从不喊累,更不急躁,他默默地在县医院的康复训练中心挥汗如雨地锻炼着。我知道,这个从不想麻烦他人的老头儿想通过自己超人的付出,尽快站起来,尽快实现生活自理。
正当一家人庆幸公公的脑梗不是很严重,有望慢慢康复起来时,更大的灾难却在等着他!10月的时候,在一次胃镜检查中查出公公已经胃癌晚期!
天呐!为什么命运要这么对待老人家!
一向不讲迷信的我开始每天早上对着天空祈祷,祈求上天多赐公公哪怕只有几年光阴,让这个受人尊重的老头儿活到80岁,让子女再多尽一点孝心。
家人们经过协商,决定对公公隐瞒病情,并进行保守治疗。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更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行动。俗话说,无知者无畏,而公公不仅是一个学识渊博之人,更是一个善于观颜察色之人,从我们简单的“胃溃疡”的交代中,从我们躲闪回避的眼神中,公公似乎早就感觉到了什么,然而,聪明睿智的他选择了沉默。他对就诊省城医院没有过多质疑,对入住“肿瘤科”没有过多追问。化疗期间,他积极配合着大夫,咬牙承受着副作用带来的痛苦。每当我们问他“感觉疼不疼,恶心不恶心”时,公公始终摇头否认,这个倔强的老头,用他的隐忍与坚强,默默承受着来自身体与心理上的摧残。
最初的两个疗程下来,公公的状态非常好,脸色红润了,身体强壮了,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甚至在出院回家休养的时候,他还自己爬上了五楼。全家人的心随着公公状态的好转变得明媚起来,我们甚至觉得是不是医院诊断错了?大家心照不宣地祈祷着、盼望着,希望这是一个美丽的误诊。
可是,正当我们悬着的心变得松懈下来时,第三个疗程化疗下来,公公开始恶心、拉稀,睡觉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守在床前的我们爱莫能助,却又不敢触及他的病情,只有静静地陪伴着他。
去年腊月初,公公又一次化疗完回了家,大姑姐和妯娌争先抢后地照顾公公的饮食起居,“插不上队”的我只能在下班之余过去看看老人。一次,我用三合面蒸了几个馒头给公公带过去,意外地得到老人家的好评。我对妯娌说:“当了人家20多年的儿媳妇,还是第一次听老人夸我做的食物好吃,真是莫大的鼓舞啊。”其实我知道,好与不好都在他心里放着,好的他不夸赞,不好也不嫌弃,他用爱心与耐心包容着家里的每个人,也包容着这个并不如意的世界。
患病期间,公公接受治疗之外,常常抱着手机看,背着我们在网上查阅关于胃病胃癌的知识,还借着在医院楼道活动的机会偷看墙上挂着的版面,我们知道他只字未提自己的病情,但早就心知肚明。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质疑、痛苦甚至绝望……
春节前夕,本打算回家过年的公公因病情再次恶化而不得不留在医院。大年初一,我带着孩子赶往医院看望,昏睡中的公公见到孙女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哇,爷爷没事。”我憋着的情绪再也忍不住,心痛如绞,泪水在眼中打转。从去年6月份到今年2月份,住院半年多,我听了多少声“回哇”,无论是家人前往照料,还是朋友赶去探望,公公跟谁也不聊自己的病情,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回哇”。轻松催促的话中,轻描淡写的背后,是一个病入膏肓老人无私的大爱与坚强的隐忍。
到正月初九,公公已经十天不能进食,昏睡了数天,主治大夫请来了麻醉师会诊评估后,认为情况非常不好。那一刻,我们心中坚强的支柱轰然倒塌,仅存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我们带着公公回到了老家——这也是他的愿望,希望在他为数不多的生命中能感受到故土的温暖和亲人的关怀。
回到老家的公公吸着氧、输着液,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偶尔被叫醒也无法与人交流。子女们全部守在身边,而远在清徐的我们则时刻挂念着他的病情,一天打若干个电话问询,隔天还要专门跑一趟,为公公送去所需的各种药品。即使已睡得不省人事,但只要问他“喝不喝水”“翻不翻身”时,他都在潜意识中作摇头状,公公的“自理”与安静让我们潸然,这个从不愿麻烦别人的老头儿,多年来只有自己为别人付出,他对子女的爱,可以用“挤尽最后一滴血”来形容。他把退休工资几乎都用在了晚辈们身上,在他心中,无论孙子还是外甥都一样对待,从上高中开始每月给生活补贴,过年的压岁钱也一年比一年多,可对自己他却非常吝啬,吃穿用度都是能将就就将就,有时我们给他买了新衣服、营养品,他总是唠叨着“花这钱干甚?我有穿的。”“我吃不惯这些,以后不要瞎花钱了。”几十年来,他没主动要求子女们做过一件事情,相反谁家有个什么事情,他却是最着急最牵念的人,他总是静静地守望着几个子女,无欲无求、无怨无悔。
正月十七,开学在即,我和妯娌带着孩子们再次赶往武乡看望公公。才隔了一天没见,公公的状态愈发地差了。孩子们在耳边轻轻呼唤“爷爷”,他酣睡不醒,没有回应。说是酣睡,其实不然,由于二次脑梗,公公丧失了语言能力,神志也时清时昏,加上胃病的折磨,使得他在短时间内病情加重,生命危在旦夕。守在病榻前,我多么盼望他能再一次睁开慈祥的双眼,看一看这些一筹莫展的儿孙们;多么盼望他再一次张开嘴巴,用浓重武乡话催促我一句“回哇”;多么盼望他能再一次举起患病的右手,与心爱的孙女掰一次手腕……
这次见面,竟成永别!公公用顽强的毅力,坚持着、等待着,等着与所有的亲人见了最后一面,于正月十八凌晨一点半,溘然辞世,享年75岁。
忙碌数日后,公公的葬礼结束了,就在入土为安的那一刻,天空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飞雪如纸片般在空中飞舞,最后安静地落在公公的坟头。“雪落新坟,辈出贵人。”慈祥善良的公公直至去世,还不忘用吉兆保佑子孙后代。
站在巍巍太行山脉,俯瞰层峦叠嶂的山谷,那种雄壮与辽阔让人心潮澎湃。这方圣土是公公生前自己选的,这个做事周全的老头儿把自己的归宿安置好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返回的途中,看着家人一个个哭红的眼睛,回望这连绵蜿蜒的太行山,我忽然觉得,生命的意义不在它的长短,而在于它的价值。公公虽然古稀之年突然离世,但他高贵的品行与正直的为人光耀着身边人,这笔丰厚的资源是任何东西换不来的,而他对子女深沉而细腻的爱,恰如这漫天飞舞的雪花,纯洁晶莹、无声无息,一片一片浸润着我们的心田,默默守护着我们的平凡生活,并将在以后的岁月中,温暖我们不断前行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