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宝太
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5月,人民解放军攻克临汾城;6月,徐向前指挥华北军区的6万大军发起了晋中战役,祸害清源百姓两年多的刽子手们的日子开始了倒计时。
7月7日,数千名人民解放军战士攻下了交城,并乘胜向太原北进,一举解放了阎军设在太汾公路沿线的要塞高白镇,一步之遥的清源古城危如累卵,城内的阎系人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坐立不宁,惶惶不可终日。
在此之前,其实侯绅已经接到了阎锡山准备撤退的命令。此时阎正在为固守太原城做准备,他要求侯绅一定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兵,特别是民卫军;二是粮,主要是集中存放的粮食,“一定要千方百计想办法给咱全部带回太原”。做事很有条理的侯绅临危不乱,当即召开了此生最后一次政救会议,对后事做了安排。
一是兵。他把在县境内未开拔的常备兵2000多人全部拉到了太原,又紧急命令各乡村把护村的民卫军也集合起来上太原。此时早就看清形势的村长们有的就耍了滑头,拖着没有执行;而那些为人死板或可能是对阎锡山还抱有幻想的村长,则继续驱赶着人们走向不归之路。最后,全县只去了600多民卫军,还有200多学生、19名妇女,这近3000人就此被侯绅绑上了阎锡山的战车。据查,他们都被带到了东山的道场沟,住进了土窑洞,战死的、病死的、往回偷跑被处死的,还有趁夜偷跑时误踩阎军地雷被炸死的,有大几百人把命留在了太原东山的黄土沟里。
二是粮,这也是阎锡山心心念念的命根子。前面说过,侯绅用几十辆汽车整整拉了两天。
整个撤退都是有计划地安然进行。
忙完这些阎长官关注的大事,侯绅也没有忘记那些他杀了两年也没有杀完的共产党和通共分子。他在会上安排陈子庆和席吉庆,要尽快把关在看守所和拘留所的这类政治犯处理掉。
阴历的六月初一,也就是公历的7月7日,是小暑节气,天异常的闷热。这一天的黑夜,是他以县长身份在清源度过的最后一夜。
所有人的心情都和天空、气温一样,晦暗无比又烦躁憋闷。因为县政府和其它机关的档案、办公设施该砸的砸该烧的烧已无法容人,各个部门的山水人物都集中在了警察局,准备集体乘车回太原。侯绅一个人关着房门,独自坐在了席吉庆的办公室,席吉庆只好进了别的房间。
天黑的时候,陈子庆开始动手了。他指挥特警队从两处监狱一共提出了6个人,押到了延昌街外的东湖边,清源人叫做东关边子上,大概就在如今地下超市边的篮球场的位置。因为怕开枪引起骚乱,执行一律使用刺刀。刽子手们杀人的手艺早就炉火纯青,不多时就办置完毕。
见他们返了回来,警察局负责案件的司法科长郭企德悄悄走到席吉庆旁边,轻声道:“局长,特警组的犯人都拉出去执行了,咱们的也拉出去执行了吧?”
席问:“咱们还扣捕的几个政治犯?”“还有8个……”“这些人是什么案件?”“这8个人都是共产党。”
席接过郭企德递过来的名单,起身进了局长办公室去请示侯伸。侯绅正在打电话,席进来时耳机还未摘下,就问什么事。席边递名单边说是处理政治犯的事。侯绅没有接那张纸,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三个字:“办了吧!”
出来后,席吉庆即让郭企德安排刑警队长常有义带人去办,把8个人都拉到东湖(清源人习惯称为东关)的边上,用刺刀乱捅,捅死后或推或抬,全扔进了湖中……
据武宝生整理访问,在城一村(今迎宪)的刘贵有那晚恰在湖边的厕所蹲着方便,忽然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湖边就停下了,他站起来一看,吓坏了,原来是特警组杀人了,吓得他赶紧又蹲下身子,大气也不敢出。接着就听见惨烈的叫喊声,还有从水中往出爬的挣扎和反抗声……他一直等特警组杀完人,现场安静下来,才抽起裤子,边系边跑地冲出厕所,至回了家后背还在发凉。
次日下午,共产党的清太徐县委、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进了城。清源,这座饱经蹂躏的古城,终于平静地回到了人民的手中。而就在这天的一大早,侯伸们早已在黎明前的黑暗掩护下,集体逃回了太原……
由于有夜色的庇护,这件惨绝人寰的集体屠杀,人们知道的很少。就在人们舒心快意地庆祝解放之时,一天早上,东关的湖面上一下子就漂起十几具尸体,刺刀捅满的伤口翻出了白肉。据武宝生访问迎宪村的牛书义,这些尸体经过数日的浸泡与烈日高温,浑身又鼓又胀沾满污泥,已开始腐败,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令人窒息的尸臭与血腥随着热风弥漫,引来了嗡嗡的绿头苍蝇和成群的野狗,其中有一位女尸从脚一直被咬到大腿根部,露出了森森的白骨,渗出的黑红的血水和人油在湖面上化成了一道道五彩的图画,正如法国野兽派画家弗拉芒克的作品……
在县人民政府的组织下,尸体很快被妥善地集中到湖之西南角的岸边,等待死者家属认领。由于实在无法辨认,最后,除个别的被苦主领回外,多数长眠在了湖畔。
关于死者的身份与数量,多年来一直众说纷纭,经过对刽子手们的供词多方分析比对,结合死者家属的控诉状中所描述的时间、特征,直至最近我才最终弄清。
前面说过,屠杀是由特警组与警察局分两批进行的,人也是分别从两个监所提出来的。特警组的杀戮由组长陈子庆指挥,执行的刽子手有孙敬德、高七儿、郑少子、潘家利、左广福、刘子宾等,一共杀了7人,第一批6人,半夜又补了1人。
让我们记住这些不屈的人们吧!
张六姣,方山村人,1948年五月割麦子的时候因身上有一张共产党区长开的证明被扣;
梁三货,方山村人,因当村警时既接待阎方的人也接待八路军的人,于当年五月二十七日被扣;
武女儿和武二娃(武大海)的妻子,这两位都是武家坡的妇女,当年的五月十九日,结伴下山到高白镇赶会时,被诬为给八路军买东西而被扣;
白二则,闫庄儿村人,原因与被扣时间不详;
刘五儿,市儿口人,因为闺女嫁给了民兵,被诬为通八路,于1947年腊月初五被扣。
这六位是初一(7日)当晚被杀的。
还有一位,就是悲催的闫绩。
前面说过,闫绩是河东的西谷村人,是位医生,因为投毒案于当年的二月间被扣回清源。
说他悲催,可是一点也不过分:本是文化人的他,靠手艺吃饭应是衣食无忧,偏偏因为有点文化人又老实,被众人硬推举任了个出力不讨好的闾长,又不忍搜刮乡亲,以致完不成收粮任务,被阎系政府的人认为心怀二志,多次被扣。一波未平,二波又起。本还在汾东办事处被扣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和投毒案扯上关系,虽然经化验,从他家扣押的西药不是毒药(不管这个化验是真是假,毕竟是他们认可的结果),但特警组就是不放他。自被扣回清源后,他天天在拘留所(也叫感化所)里当牛做马推碾磨面还吃不饱,好不容易盼着共产党就要把害人的阎锡山打跑自己能解放了,可还是看不到天亮的那一刻……
虽然最初确定要屠杀的人中有他,但刽子手们提人念名单时,不知何故,却独把他遗漏下,只提走了6人。就在人们都觉得他逃过一劫之时,该死的侯伸却检点起死者的名单,就发现他还活着。因此,他的卒日比其他死难者晚了一天,准确地说是几个时辰,是在8日的凌晨,农历已经到了六月初二,真正的黎明前的黑暗之时……
第二批是警察局办的,由刑警队长常有义(晋北浑源县人)带人执行,共是8人,地点相同,只是刽子手没有查清:
李猴赖,迎南风村人,因阎军被共产党的基干队打了伏击,怀疑是他带路,于1948年五月间被扣回警察局;
单书明,西马峪村人,1948年五月间从本村沙河内下煤窑一出来,被本村两个姓王的民卫军捆到了清源,原因不明;
张功,也写作张恭,小南社(东南社)村农会秘书,领导人们斗争过地主。晋中平川被阎锡山重新占领后,他躲到了文水县,被本村地主张尚根知道后报告了警察局,于1948年二月十三日被抓;
董三货,清三区西沟村人,参加过八路军15团和基干队,因病退伍,1948年四月十七日被马峪乡自卫队队长韩志清、苏四货带领自卫队包围村子抓到了警察局;
武春玉,清三区圪垛村人,曾任农会干部带头搞减租减息,与董三货同时被抓;
王金海,清三区西沟村人,民兵,多次配合武工队打仗,1948年四月经组织上安排回乡生产,与董三货、武春玉同时被抓;
丁牛义,上闫村人,被抓时间与原因不明;
白子英,兴县人,路经清源时被诬为刺探军情,被抓时间不明。
以上8人的遇难地点也在东关边边上。之所以选在这个地点执行,一是当时无论警察局还是特警组,都在距此不远的仓门口一带,走不了几步就是水域既广且深的东关大湖,因为当夜就要溃逃,人心惶惶,刽子手们已经懒得有心情到城外执行了;再一个,可能就是他们觉得,遮天的黑幕和宽阔的湖水能够掩盖他们的凶残、洗刷他们的罪行。殊不知,老天爷睡着了也比他们清醒,也可能是这15个不屈的冤魂怨气太重,这桩滔天罪行仅过了两天就曝于光天化日,真可谓天理昭彰!(本文节选于作者所著的中篇纪实文学《蝼蚁》,系第十三节)侯伸,阎锡山政权的清源县政府末任县长,太原县代家堡人(今属太原小店区)。
陈子庆,时任清源县特警组组长,交城县城内人。
席吉庆,时任清源县警察局局长,洪洞县人。
特警队,特警组是阎锡山政权在各县设立的专门监视、扣捕、镇压民众和共产党活动的特务组织,特警队是其下属的执行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