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文化*生活总第4129期 >2024-05-17编印

再见爱情樗
——望中犹记·清源水城骋怀之一
刊发日期:2024-05-17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语音阅读
  侯耐根
  (一)
  三生有幸,能与它——确切地说,能与它俩——比邻而居多年。这是缘份,臭味喜相投。也因了这种比邻之故,我对它们便有了窥其堂奥格物致知的际遇机宜。这里,我想说明并告知,我常在不经意间将它俩称作它,因为在我心目中,它俩是一体的,是合二为一的。
  我不是第一个发现它、走近它的人。但肯定地说,我是第一个思量它、欣赏它,进而仰慕它,进而致敬它,进而,就为它摇旗呐喊了——礼赞它。于是,有感于大自然的神奇造化,就在十几年前写了《爱情樗》一文。文章在《清徐报》发表后,听到一些读者的啧啧“赞”语,说我侯某人把两棵臭椿树写“活”了。当时感觉,这话说得无限正确,因为这两棵树本来就是活着的,至今亦然,且民间也的确将它们称作臭椿树的。但进而又想,这话听来有些别扭,据考,它俩并没有因了我的一篇文章便先前死去今又活来,生死之大,不等同于“一岁一枯荣”。再者,将它们冠之以“臭”,就“余期期以为不可”,不敢苟同了。“臭”者,本身当属污秽腐恶类,而它俩,与此毫不沾边。虽然它们因不入时人眼而多处于腌臜的环境中,但蝉蜕浊秽,泥而不滓,洁身自好。
  它们虽无广为人称许的芝兰之香,却有其异乎寻常的长存气韵。对此味之好恶,就因人而异了,君不闻史有逐臭之夫一说吗?况此臭非彼臭,以故,现如今,我来也。在上世纪的那个特殊年代,我曾荣幸地忝入“臭老九”之列,也就腥腥相惜相悦,正如开篇所说“臭味喜相投”,逐臭而来,凑(臭)在一起了。当然,这是不合时宜的,但伴我一生者有二:一曰好吃懒做,二曰不合时宜,这是写在《我的墓志铭》里“盖棺定论”了的,(见侯耐根所著诗赋文选集《烛灯吟》扉页《我的墓志铭》一诗)人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奈何?
  “那两棵树,不就成人了吗?”这也是当时的一种议论。说对了,它们是树,学名曰樗,俗名臭椿树。
  但它们也是人,是树人的人,是仁人的人,是有情人的人,是正人端人的人。
  (二)
  因建水城,居家之屋与退休前供饭吃的清徐县教师进修学校均须拆除夷平,我便迁居太原,算来已两年了。
  前些日,《清徐老年》主编丁志勇先生来电说,清源水城快竣工了,回来看看吧,给我们再写点东西。辞旨恳切,不忍说二,应承便了。后来,又有《清徐报导》编辑张月英女士相邀,言说座谈,意在约稿。人家还赏过饭的。
  于是,在一个风轻云淡的春日,奉召归来,回家看看了,以便为敲键盘码字找一些感觉。
  水城不大,毋须牧童遥指。何况,有绕舌的老妻相伴,她这个人,到哪儿都专制,这阵子,又当领导(领路导游者)了。她唠唠叨叨这里那里地指点江山,本丈夫也只好紧跟领导,随她手指,这里那里地鸿爪雪泥寻寻觅觅,与她夫妻双双逛水城了。在这块留有我身温的热土地上,几十载相与相遇,纷纷扰扰,依稀望中犹记,但曾谙的旧日风景已了无踪迹,只有这两棵长在进修学校院里被我称作“爱情樗”的树赫然在目。
  这里有个细节需要交待一下。当时我们是从西北方向走过来的,四处瞅,却不见着意要找的并生并长的这两棵树,可丁志勇分明在电话中告诉我,说我笔下的那两棵树还在,张月英还拍了照,给我发了视频的。我当然相信这不会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可就是看不到它们,心里好生着急。附近有一处花坛似的瓷砖砌的矮墙,成围栏状,是围护一棵树的,围墙之高,正可坐人——还干净,可见多人曾在这里打坐小憩,我便掏出手机,准备坐下来打个电话问问。这时,领导惊叫一声:“这不就是嘛!”绕到旁边一看,果然!围墙里的树正有两棵,也正是兜兜转转要找寻的心心念念。那些编辑文人,均不我欺。原来,完全遮挡住我视线的,就是眼前这棵只管开枝散叶而不着花不结籽的雄树,见此,倒不为怪了,它一直都是这样的,大丈夫嘛!见有不速之客无端走近,首要的,便是翼蔽自己的妻子,不是仅让其犹抱琵琶半遮面,而是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那种,这在它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理中事。待我来到它身旁不足盈尺之地了,那棵做妻子的雌树,才进我眼帘,认出了彼此,原来都是旧时相识,不该躲猫猫的。
  多少年了,它们俩还是它们俩。旁侧空空,无他伴无他侣,就是说,没有任何或男或女第三者插足其间。
  不容易。岁月里,它们肯定也经历了诸多诱惑的,在人生舞台上,与它们擦身而过的红男绿女各色人等,也不算少,其中,一定有欲近身而离间者。再说当今之世,物欲横流,人欲澎涨,为一己私利而无所不用其极者甚众。可面对这一切,它们并没有去静静地躲在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一避了之。而是怀揣抱柱之信,直面正视。它们方寸不乱,守贞不移,心如铁石,岿然不动。意不迷,心不惑,初衷不改,故我依然,拒绝着南来的喧嚣北来的浮躁。坦然立身,我行我素,朴实自处,古风焉然。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均不被尘世的世尘所污。凭谁问,两间如它者,又有几人欤?
  它们自有生命现象的那一刻,就比肩成长了。相亲相依,相滋相润,鹿车共挽,不离不弃。在我写的那篇《爱情樗》一文中,说它们是天设地造的一对,而它们也正应了那句老话的,嘉耦天成。想来是指腹为婚,在各自的娘胎里就约定了的。那时,就彼此倾心相爱了。年轮里,刻有它们的出生履历,也刻有它们的喜怒哀乐,只是没有山盟海誓,没必要,大信不约。多少年了,它们肯定也经历过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苦难,但,它们挺过来了,它们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记不得是谁说过,“有泪的日子才灿烂”,它们对此是有感有知的。
  它们以爱的甘霖浇注着彼此的心田垄亩,以爱的良方疗治着彼此的累累伤痕,以爱的缱绻深意慰藉着彼此的一腔苦痛。当迅雷激电飘风骤雨到来时,它们不怨天、不尤人,不沮丧、不萎靡,猛志常在,互相给对方挡箭,不向命运中的逆境低头,彼此的身边,都有一双可以握住的手和可以靠上去的肩膀,患难与共,不屈不挠,守真守正,竟上轩邈,争高直指,互相鼓励,护卫着它们共有的三观,持撑着不可摧拔的定力常态。在晴空万里的艳阳日,它们有时和鸣关关,而更多的,是默默无声地游目六合,沉浸在静谧悠闲的氛围中,沐浴于天地间的清华灵秀里,陶陶然尽享着爱情的甜美,以平和的心态俯视芸芸众生,欣看幻化莫测扰攘纷乱的大千世界。
  它们像谁呢?我曾将它们比作梁祝,比作牛女,比作鸿光,比作董永和七仙女,甚至,比作罗密欧与朱丽叶,但,都不像,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它们就是它们,爱情樗就是爱情樗,旷绝一世,冠绝古今!
  原先,鉴于它们“此生只为一人去”的痴情,我是以“情痴”“情种”界定它们、评价它们、进而敬佩它们,进而,尊它们为“情圣”的。但随着经年累月的再思再量再省再察,我错了,太浮浅了。我显然低估了它们,它们的那种坚韧,那种顽强,那种敢于担当的生存勇气;还有,它们那种内心的强大和外形的茁壮,以及鲜有人匹的抗争力,以及不烈不炎高格低调拳拳服膺可圈可点的人品魅力,以及直情径行夷险一节又措置裕如的那种沉稳一定,那种超出三昧极天极地的崇高与纯粹,常常令我震撼。
  它们还是战士,它们是对被扭曲了的世俗世情世道人心的抗争者、挑战者,它们以自身正直不阿的风范,向这个世界昭示:做人,就要做这样的人!它们“非日非月,为天下明。”这一切,又怎一个“情”字了得!
  它们经历了灵与肉的火炼进化涅槃裂变,完成了精神的升华和体能的超越,成就了一种伟大的完美。
  它们是达人的人,是至人的人,是“微斯人,吾谁与归”中的人,总之,是比人更像人的那种人。
  悟到这个层面,我深责自己——过去对它们的所有赞誉,均仅为不就其里的皮相之判。
  我感谢它们给我的激动,让我一个年届八旬的老朽增添了生命张力。
  (三)
  退休后,不能与它们刻刻在一起了。不过,居住学校家属院,与它们只有一墙之隔,每天进进出出,都可从校门口张望到它们的身影,虽然来去匆匆,一瞥而过,却也足可会心,一通灵犀了。此境此情,历时十多载,直到家拆迁居,才与它们依依作别挥手再见。省城距县城,本也不算远,倒像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似的“日日思君不见君”了。
  我曾担忧,这次兴建水城,进修校与家属院既确定整体拆除,这两棵树也就恐怕留不住了。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找一下有关部门,提个建议,请求手下留情,不要砍掉它们。但又怕人家说我总是“爱替青天管闲事,今有几朵白云生”,自讨没趣。一老如斯,脸上挂不住。可我,本就是一个神经纤弱易感的人,如果它们真的遭遇杀伐,我该多难受,让我情何以堪!恐怕,我会成为最悲摧最断肠的那一个。
  显然多虑了。它们不但被保留下来,还被虔心地保护起来了。想到一起了,原来,对它们的去留处置,世上还真有如我者。是有关部门有关人员有关领导(当然不是前文所说的我家里的那位——你懂得的,一笑)都有和我一样的对它们的认知,还是它们俩的事迹与精神像感动我一样感动了他们?可能两者都有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人语:“宁拆七座庙,不毁一桩婚,”诚哉是言。我感念他们擘画兴建水城乃至振兴发展清徐的大智慧、大手笔、大作为,也感念他们有情有义的好生之德!
  如果说,水城位置居县城的核心处,而爱情樗的所在——我暂把它称作西门洞广场的那个地方,空旷优雅,正好,宛在水城中央,那么,爱情樗的现有席地之显之重,就可想而知了。
  变了。环境变好了,地位变高了,气场也变大了。过去处江湖之远无人问津,今居庙堂之高盘踞要津;过去不起眼的跑龙套小喽啰,今成当红角色了。待遇也变了,曾几何时,它们被人侧目而视,今登大雅,被围护起来了。
  积善成德,势所必然,物有所值,实至名归。这一切所有,都是它的应得,也是世人对它的尊奉。
  现在,爱情樗的周围,有的是嘉树名木,它们共为水城点缀添彩,“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与它们为伍,这是它的荣耀。但在我看来,这些嘉树名木,虽环肥燕瘦,各具其美,而爱情樗跻身其中,不仅毫不逊色,倒恰恰是鸡群一鹤,矫矫者也。
  未来,我心目中的爱情樗,还会获得更多尊严,头上还会有更多的光环,幅射可鉴世人的炫烂之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会引来更多人的注目和敬慕。子非高山,人皆仰之;子非梧桐,却有凤凰来仪。也许,人们还会像敬神一样供奉它,对它顶礼膜拜。
  尽管如此,它也不会忘却来路,在任何时候,它都是清醒的智者,谦诚自牧,修为内德。《国语晋语六》云:“吾闻之,唯厚德者能受多福,无德而服者众,必自伤也。”这个道理,它清楚。一路走来不易,它不会生出非份之想。虽处花花世界,但它没有花花肠子。虽口碑载道,却满而不溢,从不招摇过市,不与杨柳共轻飏。它厚道为人,敬恭桑梓,既有独步天下的特立之才之德之惠质,又有下河谷纳百川的博大之度之量之兰心。
  德高为范,才高为师。它是人之范人之则,也是人之师。
  它高步云衢的身姿就是人之为人的标杆。
  它以令人铭心刻骨的感召力在人们心中立起了一通无字丰碑。
  它伸向四方的高枝是示人的手势路标,给过往的行者指示着路在何方。
  它以自身的浩气英风在人们面前树起了清风徐来时哗啦啦迎风招展飘拂的一面旗帜。
  它们俩,是两支巨笔,饱蘸天地之正气元汁,把清徐故里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写上了湛湛蓝天。
  (四)
  应该说,对于清源水城,“我与春风皆过客”了,但仍有归人的感觉,这都因了:再见爱情樗。
  当然,今后我还会多次来这里的。那么——再见,爱情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