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广宁
“我从大山走来,肩头扛着大山的色彩。回首自己走过的条条山路,忘不了大山给我的情爱……”
现代人太忙了,越来越多的人,挤进了高楼林立的城市,忙着挣钱、买房,忙着娶妻生子,忙着培养后代成才。他们一个个自主和不自主地选择了那一块块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立锥,因而放弃了他们各自的周边。而我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每扪心自问:我们来自哪里?又要赶往何处?我们这一辈子忙忙碌碌,究竟为这个蓝色的星球贡献了点什么?我们的祖先来自大山,而他的子孙们在多少年之后,却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离开了大山,难道故土真的那么好离么?难道那里不美么?那里真的能彻底放弃么?
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就是我的的故乡,原平市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文治村。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成片的土地荒芜,村子里的人都已走光,房屋被大片拆除,几乎成了废墟。虽然在夏天的时候,还有不少村民选择在那里养牛,养羊,但它依然值得回味,值得铭记。
文治村坐落在原平西边的大山深处,山高林密,人少地多,属于高寒气候,是典型的林海雪原。艰险的自然环境,磨练着一代又一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使其形成了坚强的性格,火热的心肠,执着的信念,诚实的品格。正是这些苦难历练,培养了大山里的文治人赢得未来的契机和亮点。
一个村落的形成,是先人们智慧的选择和勤奋的结晶,无论他们扎根的理由是缘于地理和物产,还是风水和境界,都必然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和难以说清的因素。而这个山村在经历数百年人类聚居的家族精神熏陶之下,产生出的人文气场已具有相当的亲和力和向心力,如果因为一时的环境条件变化而轻易搬迁移民,这个村落的文化信息就会在一刹那丧失殆尽,而村里人再也无法找回那份属于自己的乡愁。
我两岁时,从清徐父母的身边,回到文治村,与爷爷奶奶居住在一起,熟知那个山村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14岁时才从山里走出来,回到城市,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大山情结始终占据着整个心灵,挥之不去。在爷爷奶奶等老一辈山里人的熏陶下,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山里娃,无论走到哪里,总是乡音难改,生性倔强,在我人生的道路上,山里人那种敢干、执拗、忠诚、火辣的性格,使我受益匪浅。我从两岁时患小儿麻痹后遗症,落下残疾,从牙牙学语到上学念书,从上班工作,到成家立业,再到下海经商,终于没有被改革开放的大潮所淹没,活得并不比平常人差多少,这完全是沾了我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光。
记得当年在太原市残疾人代表大会上,有一位记者问我,你是如何战胜困难,做到自强不息时,我激动地回答道:“我是文治人,自幼生长在大山深处,是大山给了我宽阔的胸怀,石头般的意志,流泉般的执着,我才能真正站立起来。”是的,像我这样的残疾之人,在每个城市里不在少数,但大多都不能自食其力,变成了白痴、累赘、无用之人,这里面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缺少磨练。俗话说:“男儿苦少年,十男九轰烈。”我坚信,如果将同样的残疾人放到我们文治村那样艰苦的环境中去磨砺一番,那他就能自立、自主、自强,成才。由此可见,我心中日思夜想的那一片大山其实是一个熔炉,是一所学校,一块圣地。以此类推,从我们文治村这片大山里走出去的人,个个都有强人之处,市、农、商、学、兵七十二行里的山里人,都是精英,人人都能显身手。
1994年,我去黄山旅游,在高耸入云崎岖坎坷的天都峰上,我奋力地攀登着,引来过往游客们的啧啧称赞。人们时不时伸出大拇指:“强者、强者。”有一位外国游客用不太熟悉的中文对我说:“你真了不起,我佩服你。”我回答到:“在我们老家的深山里,我每天都要上山砍柴,背上还要背五六十斤柴呢,光走路没啥了不起。”我经过七八个小时的跋涉终于登上了峰顶,面对脚下的茫茫云海,我燃放了一串鞭炮,对着万里长空高声喊到:“我来了,我是文治人,地地道道的山里人。”
大山养育出来的山里人淳朴而实在,正直且善良,如山泉滋润出来的花草一样美丽,与山里边的红杄树一样挺拔。大山虽然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同时也阻拦了人们过多的欲望,没有过多的私奢,人们则变得更加清爽和宁静。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曾记得文治村众乡亲们在中午时分,常常给陌生的外来客商争相送饭的情景,我也亲身体验过我爷爷在寒冷的秋夜,热忱招待外地过客留夜的场面,那些曾经到过文治村里修补锅、钉盘碗、张罗、打铁、织口袋、耍过小手艺的外乡人,无不交口称赞文治人的热情大方。那些到文治村卖水果、赶牲灵、买木材的过路客,齐声喝彩文治村的火炕暖房,那情那景,时至今日,历历在目。
山里人之间借钱借粮全凭一张嘴,一口吐沫一个钉,掷地有声,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认账的情形。山里人打房盖屋,红白喜事,全村男女老少全都帮忙,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山里人有恩必报,大正月里家家户户互相请吃饭,感恩知礼节,热闹非凡,其乐融融。山里人某家娶了新媳妇,全村人不管沾亲带故与否,家家户户在正月里争相宴请,把每一个外来妹感动得热泪盈眶。山里人向天起誓时的口头禅是:“我五十多岁了,还会日哄人?”意味着年纪越大,越讲诚信,那些一言九鼎,驷马难追,再怎么华丽的语言都不如这一句实在。山里人鄙视说谎、吹牛,耍无赖。这般古道热肠的乡情,淳厚善良的民风,在现代人看来属于天方夜谭,不可思议。在当今物欲横流的年代,唯利是图者有之,争相鱼肉者有之,尔虞我诈者有之,住在一个村里不说话,一个楼道里不认识,即使对门也不相往来。开口三分利,人情淡如水,满脑袋金钱名利,思维里散发着铜臭。面对如此种种社会丑态,我们不由自主地怀念那个没落了的小山村,那个远去了的时代,以及那些游走他乡的文治人。
我从大山深处走来,作为一个山里人,心中自始至终有一种山里人的情结,故乡在心中的位置和分量,越积越深,久久挥之不去。“为什么我的眼睛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诗人艾青火热的诗句,正是我们每一个游子内心里真实的写照。“想家的时候,更想为家做点事,哪怕离家这么遥远,这么久。”作为一个有拳拳之心的山里人,我常常感到内疚,没有当上大官,荣归故里,回馈养育过我的山山水水;也没有成了大人物,光宗耀祖,泽润那些对我恩重如山的父老乡亲。我能做到些什么呢,就是经常回去看一看,看看乡亲们养的牛、羊群扩大了多少?瞧一瞧家乡的旅游公路啥时候竣工?拍一些美景美照,极力宣传山里大自然的奇妙。教育后辈儿女们秉承优良传统,永远保持那种顽强不屈,勤勤恳恳,踏实肯干的文治精神,跟上时代潮流,把脉历史律动,学业有成,事业蓬勃,功成名就于天地间,给曾经的文治村争光添彩。
我们的文治村已几近废墟,废墟是毁灭,是诀别,是选择,是课本,它可以让我们把地理读成历史。废墟也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长链,在这片废墟上祖辈们养成战胜恶劣自然条件的性格,有过抗御敌寇的辉煌战果,也曾经有过安居乐业的世外桃源生活,凡此种种都汇聚着当年的力量和精粹,凝结成了历史强劲的韧带,释放着让人留恋盘桓的千古磁力。
我从大山里走来,虽然是普普通通一人,姿态还磨磨蹭蹭、扭扭歪歪,显露不出什么轰轰烈烈、风风光光,但是一定要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决不能迷迷瞪瞪、战战兢兢,要活它个堂堂正正,开开心心。
我从大山深处走来,这是我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与表白,更显露着这世界上一种看不见,说不清的大爱。
山里有天下人,天下善我;天下有山里人,我善天下。老一辈的山里人走了,我们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