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丕炯
打小儿我就认识独轮车,因为它曾经是我们家一个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不过父亲不叫它独轮车,他教我们说这个家伙的名字叫圪迥只。从我记事起,它就成为我们的伙伴,经常在它的身上爬上爬下,再稍大了一点儿,就开始试探着用稚嫩的双臂推着它玩,那晃晃悠悠东倒西歪在院子里转圈儿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独轮车是父亲一生受苦受累的物件,但也是父亲特别感恩的物件。他从十几岁起,就开始推着它帮助爷爷打理盐房的生产事宜,同时跟着爷爷学习熬盐手艺。
解放前,我的父亲是靠开盐房养家糊口谋生活的。爷爷走得早,父亲是少年丧父的苦命人,所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扛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所谓开盐房,就是熬制土盐、芒硝的手艺活。过去点豆腐用的卤水就是熬制土盐和芒硝的副产品,土话叫ge—lao。开盐房熬制土盐芒硝时,就是支一口大锅,里面盛上经过盐土浸泡的淋汁,用炭火烧开熬制。锅很大很大,直径差不多有一米五六,烧火用的燃料也很多,所以独轮车不仅是往场地运输盐土的工具,也是运输燃料的重要工具。整个生产制作过程,没有独轮车是不能完成的。所以,在父亲创造的财富里,独轮车功不可没。熬盐的原料是盐土,取自庄户人家经常行走的路上。至于为什么取这种土,我也没弄清楚,也没有问过父亲,于是这个问题就成了我一生的一个谜,父亲在世时没有请教他老人家,是我的一个遗憾。取运盐土必须要有运输工具,因此开盐房的人家里就会有好几辆独轮车。可以这样说,我们开盐房人家的生活都是用独轮车推着过来的。因此是独轮车伴随了父亲的前半生。新中国建立后,公私合营,父亲进了清徐化工厂,继续他的化工生涯,家里就只留下了这样一个过去岁月的见证物——独轮车,这既是对以往岁月的纪念和敬畏,也可以让它继续为我们的家庭生活服务。我十五六岁时就曾经用独轮车从平泉村把我的外婆接到我家。当时的轮子还是原装的木头轮子,没有一点儿弹性,路稍有不平,车就颠簸的一上一下的。坐车的人也不是太舒服。
新中国建立前父亲单干养家的几十年,是父亲最年轻力壮、创造力最大的几十年。因为父亲爱动脑筋,手艺好,行业内的人都很认可和佩服,人勤快,肯吃苦,起早贪黑不偷懒,所以家里的日子过得还算殷实,临近解放的1947到1948年,父亲就积攒了一笔钱,在清泉湖东南角置买了30多亩地。那是父亲一生最辉煌的时期,也是父亲一生引以为自豪的事件。在老人家将近90岁时,已糊涂的不大能认识他的儿女们了,但他心里念念不忘、喃喃自语的是他那早已成为我们生产队的那曾经让他骄傲了一辈子的30亩土地。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是他个人价值最大的荣耀。而所有这些都是老人家用自己辛勤的汗水和智慧,用独轮车运盐土一步一步走过来,一笸篮一笸篮推出来,一锅一锅熬制出来的啊!
福兮祸所伏,这轮子上支撑的手工作坊,在累积财富的同时,也埋下了祸根。在后来的家庭成分划定时,因我家有房有地有作坊,还雇有短工,所以我们家庭的阶级划分就顺理成章而定为富裕中农。这个成分在文革前,我们家因定位在团结的对象里,也许我还小,不懂事,没感觉到受多少制,这个成分在文革开始后就一步步成为压在我们子女们头上的一座大山。1972年,我和我的双胞胎哥哥同时考上了高中,但在大队政审时,尽管我们的学习成绩都并不比那些贫下中农的子女们差,但因为家庭成分高,大队干部要考虑和保送贫下中农的子弟优先入学,所以我俩审批过不了关,便都被刷了下来。情急之下,父亲用电报把我大哥从朔州师范学校叫回来帮我找人说情,哥哥找到了当时在清中当领导的老同学焦琛老师和张仁老师帮忙说情,学校才安排录取了我进入清中高九班学习。但我的五哥最终还是未能如愿,被拒之学校的大门之外了。我的五哥学习成绩比我好,可想而知他当时是多么的痛苦和难受,受的打击和刺激是多么的巨大啊!初春的夜晚,天寒气冷,被刷掉入学资格的五哥一个人坐在东湖边上伤心落泪,不愿回家。是我的老母亲在等待她的儿子迟迟不归时,才出门颤颤巍巍老眼昏花摸黑到东湖边把她的儿子寻唤回来的,说来让人心痛难捱。唯成分论,害人不浅。它伤了多少赤子之心啊。好在第二年,多亏了那么多好心的爱才惜才的老师们鼎力帮忙,经过和大队领导们的极力争取,才让五哥重新进入了清中高十三班学习。我和五哥同时上的小学和初中,但因此他就比我整整耽搁了一年。
毕业后,我报名参军,体检也合格,并且以自己写字和绘画的特长被带兵的看中,但大队干部告诉那个带兵的说,他一个富裕中农的子弟还想当兵?贫下中农的子弟还轮不过来呢!部队首长虽然重视人才,但他们扭不过人家大队干部,大队干部说了算啊!一个血气方刚、小有才气、具备特长、立志参军报国的热血青年,就这样被大队干部刷掉了。至今我都非常感激那个带兵的首长,脑子里总是他那英俊面庞上出现的无可奈何的样子。
参军不成,但生命还得往下进行。农村的独轮车还是要有人推的,肥料还是要进入农田喂养庄稼的,所以,这个我小时候早就认识的独轮车就成了小队干部给我的不二选择。因为家庭成分高,脏活儿累活儿是我们这类人的专利。尽管我长得又瘦又小,但你必须面对命运对你的安排。好在我有童子功,推独轮车有技巧,干起来还算是得心应手。春天给菜地里运送沙子,肥料,独轮车是唯一的运输工具,夏秋天收获时,蔬菜出地装车也离不开独轮车。这一干,就是整整一年。那是1974年,我18岁。
七十年代时,父亲已是将近70岁的老人了,但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父亲又推起他年轻时用过的独轮车,开始过起了捡拾废品换钱补贴家用的老年生活。不过这时的独轮车已将原来的木头轮子换成了一个胶皮轱辘子,推起来比原来要轻松了许多。一直到双腿不听使唤时,父亲才放下他心爱的独轮车。
老骥伏枥,志不足舍,惟嘶鸣也!独轮车,你是父亲一生的伴侣,伴随着我们曾经的岁月,推着我们一家走向幸福的梦想。你是我儿时的玩伴,年轻时的苦旅,老来的念想,你窥视过我的惆怅,见证了我的成长,丰满了我的阅历,丰富了我的人生,丰盈了我的内心,因而,我才成长得无比坚强。
谢谢你,独轮车!你让我推出了人生艰难最初的味道,也知道了岁月艰辛不仅仅需要涵养。
感恩你,独轮车!你是我物化了的乡愁,看见你,如同看见我的老父亲爱抚你的模样;我在你的身上,也看到了祖先勤劳智慧的光芒!
再见了,独轮车!人生不是简单的轮回,逝去了,也许永远不在,但我的血液里会有你负重的刚强。向你致敬!向逝去的岁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