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浩
小孩子总会把自己最先接触到的世界当作理所应当,就像生长在智能设备的孩子们会觉得每一个发亮的屏幕都可以被点按操作一样,小时的我也会觉得平仄的韵律应该就是一个普通小朋友应该知道的知识吧。诗词、书法,大概都是很平常的技能,就和家中满墙的书一样,不值一提。至于篆刻这样的技能就大概由于刀太锋利,不是小孩应该学习的,不过等我年纪大了想必自然就会了。
那么将这一切知识带给我的爷爷大概也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清瘦、严肃,似乎总是在想着什么,见了我却又喜欢和我讲几句玩笑。他会彻夜与文字和香烟为伴,不过我也不会太去想为什么他喜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十点以后的夜晚对我来说已经是恐怖的、充满未知的深夜,而对于爷爷却是创作的开始。当书房的门关闭,那门后的空间便成为了一个神圣的区域,让我不敢靠近。有时半夜两三点被膀胱叫醒,会依然看到有灯光和烟味从门缝下散出。这个时候往往最让我佩服:让我醒到两点可是断然做不到的。甚至有时晨光熹微,他还在写。
我虽不知道书房中在孕育着什么,但是会记得书房中时常会有成箱的《当代散曲》堆满半个墙面,让已经满是书籍、书法、和篆刻的墙面更加繁忙。我也自然不会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奇怪,就任其成为我童年成长环境的一部分。白天爷爷不在书房中工作、也没有客人来拜访的时候,我也得以入内探险。书房的东北角是一张单人床,床板和枕头都很硬,我便不喜欢睡在上面,只会有时在想要躲个清净的时候会拉下窗帘在上面午休。床边就是一张正对着窗户的书桌,有时在我想要安心做一些孩子气的“文学”或“艺术”创作时就也会把它单独霸占,除了图它安静,大概也是会觉得这张桌子会带给我灵感。桌子和椅子对我来说也都过硬、过高了一点,所以也不能借用太久。桌子上铺着一块玻璃板,板下压着些照片,大多是许多人的合影,上面还会印着一行字,大概是在什么城市召开的什么会议之类。我便会一边辨认这些人的脸,一边想:爷爷能去这么多城市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桌上还会有烟灰缸,里面常常会留下爷爷抽烟的证据,而爷爷抽烟又会惹奶奶生气。能让脾气最是温和的奶奶生气的事情一定是很恶劣的吧,我就当然坚定地站在奶奶这边,积极地去阻止。我甚至去找爷爷立下赌局:我每次发现你抽烟你就要给我一包方便面!方便面对我来说是有着货币般的价值的。爷爷当然毫不在意地笑着接受了我的挑战,却也仿佛没有什么好胜心,亏欠我的方便面就越积越多,直到我不再以方便面为宝之后,都没有还清。
桌子上方的窗户,虽正对着院子,不过处于一楼,视野不是很好,可能也和我的身高有关。我便很难用这扇窗户来得知院子里是否有邻居家的小孩在玩耍。不过大概这书房肃静的氛围,我也不太会在这里思考出去玩的事情。在夜色降临之后,窗外就也完全没有什么景色可以入内,也就给不了工作中的爷爷什么陪伴了吧。
书房南墙就是整墙的书了,这些书气质肃杀,有很多很厚,甚至几本一套,和我常用的封面色彩艳丽的书截然不同,我也就耐着好奇,不太去触碰。至于西面的墙就忙碌得多了,除去时不时堆积如山的杂志之外,还会挂着书法和篆刻作品。篆刻是爷爷自己刻的《爱莲说》,看着这么长的文章刻在一个个小小的石头上,对我来说很是好玩,等到自己会背这篇文章之后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就又多了一层趣味。书法上面写了什么已经记不清,有的是爷爷自己写的辨识度极高的隶书,有的是别人送来,挂上的。爷爷的隶书是我学习书法的入门,只可惜后来被行书潇洒的形态吸引,却把古朴的隶书忘在了一边。虽然再大了一点之后更理解了隶书的美,但是也没有太急着重修这一项技能,总想着等到我什么时候想再学,随时去找爷爷不就好了。
家里卧室床正对着的一幅字的内容我倒是记得,写的是: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爷爷会和我玩这样的游戏:把一首诗的四句写在四张纸条上,打乱,放在床上,让我去猜正确的顺序应该是什么,其中一道考题就是这首诗。我还想:爷爷真笨,怎么答案就贴在墙上,还让我去猜呢?
书房里还会停一辆灰色的自行车。爷爷时常会骑着它出门,或是买菜,或是做什么别的。这车对我来说本来太大,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我的专属坐骑,每日骑它出门的爷爷则再不用它。也曾去问过:爷爷你为什么不骑车了呢?已不记得他怎么回答。类似的疑问也曾出现在羽毛球上。羽毛球是我童年最爱的运动,而爷爷是我的启蒙老师。和他对决的时候我当然是要使出全力认真应对,以把球拍挥得呼呼作响为骄傲,甚至起了“呼啸山庄”这类的招式名。爷爷后来也再不打球,打发我去和别人打。我再去找新的对战对象也不是难事,就也不再缠着爷爷。可是,爷爷你为什么也不打羽毛球了呢?
上了中学以后,家里搬了新家,有了更为宽敞、明亮的书房。书和字画依然会占据所有墙面,而新的书桌是亮木色,边缘是圆的,感觉平易近人得多,书桌同样对着窗户,不过这回是两边包围的落地窗,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可以提供不错的陪伴。可是爷爷在这更大的书房里待的时间却慢慢短了,连烟也不抽了,不需要家里的“小警察”去巡逻督促了。直至终于,他的生活从书房转移到了卧室,每日待在床上,连成功地出门散步都变成了值得家人庆祝的事情。
又一件爱好离我爷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