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醋都*文苑总第4029期 >2023-09-11编印

井和水井旧事
刊发日期:2023-09-11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语音阅读
  王国林
  俺们村不临江河,亦无湖塘,历来取水自地底下,村里村外打了不少的水井。
  我家老院往南几十步,就有一眼井。井台盖一块厚厚的青石板,中间凿开尺把大的圆孔,刚好放进汲水的栲栳,是井口。朝里看,黑洞洞的幽深下去,瞅见镜子那么大一片亮白,就是水面。
  担水的人来,把水桶蹲在井台上,手握拴栲栳的草绳,把栲栳顺井口往下一放,噗嗵咕嘟嘟,落井底水面了。当听不到再咕嘟的时候,就左手提,右手拔,两手轮番倒腾七八下,清凌凌的满栲栳井水便出井口了。一般汲三次倒满一桶,几分钟即担起两桶水下井台朝家走了。
  这眼井就在村子里,但水不好,苦涩。村人叫它苦水井。水好的井在村外,村南有,村北有,村东也有,出了村还得走一里多才到。人们饮用、煮饭的水,都要到这些井上去担,就有些费时费力。但喝到嘴里甜绵爽口,熬出的稀粥糊联,小米的香和软被水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人们给这些井起名为甜水井。
  苦水井在村里几乎是每道街都有,取水很近便,可没人愿意吃这种水,只是用它饮牲畜、洗衣服,或者担回来浇灌房前屋后的小菜园、小枣树。年幼的我就纳闷,村子里那么多的井,全是苦水,不好吃;好吃的水在村外那么远的地方,这是村人的命运,还是打井技术的原因?
  担水,是汉子们的营生。清早起,叮当咣哪挑两只空桶来到井台,刷刷几下汲满桶。架起扁担,弯腰撅臀,大脚板稳稳踩住井台,挺身和迈步的动作几乎同时完成,满满的两桶水就跟人走了。会担水的汉子,让扁担与人肩斜叉开来,中间沉稳,两头颤悠,身板挺直,脚步均匀,扁担颤悠的节拍与脚步的交替协同一致,显得轻松自如,快速又不急促,到媳妇做好早饭的时候就把厨房里那只大水瓮担满了。人们把这样的担水姿态誉为“水上漂”,是借重了县秧歌剧团一位名旦角的艺名来的。
  也有大姑娘小媳妇担水的,她们在家当强劳力使,可担水就逊色多了。担起两桶水又摇又晃,左手扶扁担,右手斜伸用得僵直,抿住嘴,瞪起眼,把鲜嫩娇羞的桃花脸努憋成了老猪肝。终了,担回去的水只剩两半桶了。
  世上女人多柔弱,断不该让女人们担水。
  女人担水,是家庭缺少男劳动力的无奈,我家就有过这样的情形。九岁那年,大哥被决意打内战的执政当局抓去当兵,而父亲却多病体弱,家里的生活重担全压在大嫂的肩上。母亲不忍心让嫂子去东摇西晃地担水,就出了个主意,用我和嫂子抬水的办法来解决家里的吃水问题。我寻思,两人抬一桶水,能有多重?就没当回事儿。谁知道抬着一桶水从井台下来刚走了几十步,我的肩膀就热辣辣的疼起来。后面跟着来的是腰酸,腿软,迈不开步子。还没进村就放下桶歇了两次。再抬起来的时候,嫂子把水桶往她身边拉了一截,意思是可以让我这一边分量减轻一点,而我呢,反倒觉得肩膀更疼了,好像并无受惠。这是我第一次抬水的感受,以后虽然渐渐有了一些锻炼,但每次抬起水桶总想不通为什么把甜水井打在村外这么远的地方,难道村子里就打不出一眼甜水井来?大人们也太无能了。
  久有的纳闷,升级成怨恨。
  大概是第二年的春天,村里来了一位三十几岁的外乡人,矮个头,宽肩膀,挺壮实的,还领着一个比我小几岁的男孩子。父子俩借了村里的空房子安下身,可是无地可种,生计无着,便买来两只木桶一副扁担,给缺劳力的家户担起水来。担两担甜水或五担苦水,挣一碗小米,叫做卖水,其实是卖劳力,也不失为一种谋生的路径。此人姓霍,脾性善,好使唤,人们都叫他霍家,叫他儿子是霍娃。从此,那些缺劳力的大姑娘小媳妇,只要舍得花一两碗米,就用不着自己受累了;喊一声霍家,一阵子就给你担满了水缸。霍家担水专业户的出现,让一些爱偷懒的年轻后生有了依赖,也不自己担水了。后生们不称他霍家,而把两个字颠倒过来,唤“家伙”,显然是在取笑人。不过,好多人并不知道那个“霍”字怎么写,我们村压根儿就没有姓霍的人家。我也是后来才学会这个字,而且常常和“震”字闹混。姓氏不够普通,也会成为没文化的农村人的笑柄。
  瓜和菜,村里人称“水货儿”,种了就得隔三差五地浇水。甜水井周边那些地,自然就成为村里许多人家的瓜园、菜园,这已经年代久了。有这么一年,一位叫老二蛮的老汉却陡生例外地,在远离水井的地里种下甜瓜、西瓜一片。有人就说,老二蛮老得糊涂了,四五里地担水浇园,累不死也得努死,看他那瓜咋长!结果出乎人们意料,老二蛮的瓜比谁家的也结得大,熟得早,而且吃着格外香甜。什么原因呢?有人好奇地专程去查看,原来老二蛮在他地边的一条干涸多年的河槽里,挖了三四尺深的一个坑,坑里渗出的水,比那眼甜水井的水还清还甜。有这么好的水浇灌,老二蛮不仅比别人省下时间和力气,而且瓜的收成也在全村拔了头名状元。在坑边,老二蛮对来人说,这也叫井,在河沙里挖的,就叫沙井吧。村里久有苦水井、甜水井,值此又添了个小弟弟。沙井的出现,悄然引领了村民瓜菜种植新思维,新路径,原先在甜水井周边的瓜园菜园,纷纷掀起历史性大转移,简直像欧洲人发现美洲新大陆,都围向千河槽淘金来了。没过多久,沙井顺河槽一线遍地开花,园地沿河槽两岸布开了阵势。老二蛮开创了古老村庄瓜菜种植新纪元,也使得他本人如同15世纪的哥伦布,出名了。
  老二蛮的瓜个头大,结得还繁,自家吃不了,就给人吃。从他园边过路的男孩女孩,都被他叫进园里,指着地里的瓜说:“自己挑,大的小的长得圆的甜瓜西瓜,随便。”孩子吃瓜,他看着憨笑,还总喋喋不休地念道“下火消暑,不坏肚子”的瓜疗经。在园里吃多少他不嫌,只是不许拿瓜走。
  当我得知这等好事,便在第一时间跑四五里路赶去,一口气吃了四只甜瓜,美美的过足了这年第一次的瓜瘾。原本还打算品尝西瓜的,可是肚子不争气,甜瓜就已经溢满到嗓子眼了。二蛮伯见我眼盯大西瓜不转神,笑了笑说:“不急,明天再来嘛!”我明白这话的潜台词是“许吃不许拿”,看来眼下我是得不到宽大处理了,那就只好不折不扣地执行老二蛮的既定政策吧,我还有明天呢。
  有好井水,才能种出好瓜菜,这是我长大一点后明白的农耕道理。又过几年,那个村子里没有好水井的童年抱怨,也渐渐释怀:打井,是依地下水脉的分布情势而定的,打不在好水脉上当然就出不了好井水。和射箭射准靶心就不能得满分是一个道理。我们村的那个怪事,既不是命苦,也不怨打井技术不高,原是由水文地理注定的。
  出外工作多少年后,听到一个令我兴奋的消息,村里人用上自来水了。这可是件大事,赶紧回乡看望。每户院里都安装了一只二尺高的水管,一拧水龙头,“唰”的一声冲出白花花的清水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别说担水、抬水不再,家户里连水瓮都不必再备了。这和我工作生活的那座城市没什么两样。
  在院门口溜达,一位壮汉从南走过来,左手提二尺长管钳子,右手拎鼓囊囊帆布包,仰脸瞅住我不放。我生疑的大脑转了好几圈才醒过神来,上前揪住他:“霍娃,霍伯的儿子!”他放下工具,开怀地笑了。
  好多年未见,让我眼生得很,他倒是还能认出我这个回老家的客人来。他告诉我,从打深井、建水塔、铺管线,就干上了,全村通水后,他的任务是走家串户搞维修,保证送水畅通,当了村自来水站的专业工人。我想知道能满足全村几千号人饮用的水源在何处,是怎么找到的,他的回答很简单:还是那条干河槽,只要打深了,水就旺,就甜。
  倏忽,我想起了当年的二蛮伯,他该是进人古稀之年的人了吧。
  从一口沙井到全村自来水户户通,这在一介乡野草民的人生价值谱上,算不算一座功德丰碑?我多么想去看望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