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同几百万红卫兵一样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但在那个特殊年代,初中才读了一年多,就赶上大批判、大辩论、大字报、文攻武卫,糊里糊涂混讨几年,最后,文不成武不就,领张结业证转回乡里。也许是特殊的年代人也特殊吧,我仍然是,思想比较激进,知识也算广泛,而且朝气篷勃精力充沛,用屠格涅夫的话来说:“我的血在沸腾,我的心在发痛,有一种极舒服,而又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总是期待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叫我害怕似的,而且,我对什么都感到惊奇,我的整个身心都准备好去接受什么。我的幻想在活动,一直绕着那些同样的现象急急忙忙的转来转去,就像燕子在晨光中绕着钟楼飞翔一样;我沉思,我悲哀,我甚至掉下眼泪,然而即使在音乐旋律的诗歌,或者黄昏的惊人的美所引起的眼泪和悲哀中间,青春和蓬勃生命的欢乐感情也还像春草似的生长起来。”
其实,这种欢乐感情,不过是青春期的躁动而已。我的这种躁动,最初从读高小的时候就开始萌发,到初中结业时,已经极度地膨胀起来,所谓同学少年,书生意气,风华正茂,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者也。在我自己的诗集里,保存下来的第一首诗,就是那时写的,是读了《李太白集》后,有感而发的。
诗曰:
“梦飞霄汉笑太白,心度沉浮仍从怀;
手携环宇济世才,万民共举幸福杯。”
写诗的时间离我十六岁的生日整差两个星期,初生牛犊不怕虎,连大诗人李白都不放在眼里;而在我的少年情怀里,已有了对普天同庆安居乐业和谐美满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以及为这种生活而努力奋斗的思想萌芽。但这很正常,如果屠格涅夫说得还不够清楚具体的话,曾任文化部长的王蒙先生就说的具体多了:“十七岁,这正是一个革命的年岁!一个戴袖标的年岁!除了懦夫,白痴和不可救药的寄生虫,哪一个十七岁的青年不想用炸弹和雷管去炸掉旧生活的基础,不想用鲜红的旗帜,火热的诗篇和袖标去建立一个光明的、正义的,摆脱了一切历史的污垢和人类的弱点的新世界呢?十七岁,多么激烈,多么纯真,多么可爱的年龄!在人类历史的永恒的前进运动中,十七岁的青年人是一支多么重要的大军呀!”
怪不得人家当部长呢?说得多么精彩呀!尽管用他说的年龄段来衡量我可能早熟一些。尽管这个年龄段的青年更需要一个好的生活环境,更需要一个正确的引导,我可以断言,儒释道三教,都应该把这段话列入经典。
是的,青春的蓬勃生机真叫人惊叹,不管是繁华城市里名门望族的少爷小姐,还是穷乡僻壤中寒舍草芥的闺女小子,当青春躁动时,都会产生同样的惊喜和不安。每次劳动中间休息时,与我差不多年龄的青年反而打闹起来,摔跤,比臂力,把这些做为消除疲劳的方式,也招来老社员的讥笑或善意的咒骂。可有什么办法呢?青春期的人,谁不充满了许多浪漫的幻想呢?谁不因为太多的幻想而躁动不安呢?在青春的躁动中,总有释放不完的精力,而且,总幻想着干一番事业,以为整个宇宙都急不可待地等着他去闯荡。
人生规律就是这样,暮年的时候,无论天南地北,无论养尊处优,还是穷困潦倒,无不深切地怀念着故乡,那归乡的激情,一天天噬咬着他日趋衰弱的心脏;而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却一心想飞出故乡的怀抱,到那广阔的天地里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我从初中结业回乡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时,心里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好儿女志在四方”,那无休止的田间劳动,日日早出晚归,胸膛里总是窝着一股怨气,九载寒窗,十年勤奋,这小小的乡间,岂能挥洒我满腔的豪情壮志?那急剧膨胀的躁动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我给我父亲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能给我找个工作,我就参军去,即使把一腔热血抛洒在烽火硝烟中,也不愿在尘封中埋没。因为我有一种预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已经悄悄地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怨恨,企盼,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无奈,无奈也变成了习惯,春夏秋冬,一年一年,日出日落,一天一天。生活就像葡萄藤,春天,从土里刨出来,随着一声吆喝,大家七手八脚扔到架上,解开捆绑好的稻草绳,均匀地铺在架上,用马莲仔细地系好。等到入冬,再将修剪好的葡萄藤用稻草捆成一把一把的,然后,从架上拉下来,七手八脚埋到土里。等到来年春天,再刨出来。这种无限反复,真叫人无可奈何,由无奈变成习惯,一切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每天的所作所为,既单调又无味,可也不能不做,就像上足发条的钟,不管你如何想,想什么,总是这么一天天走下去,走了一天又一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到什么时候为止。
活生生的人,毕竟不是无生命的钟,总要发生点什么。我就是这样,在平淡乏味的生活中,却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梦。
仿佛置身于崇山峻岭之中,林木参天,绿云蔽日,满目奇花异草,充耳百鸟争鸣,鲜艳的桃花开的满山遍野,阵阵香气使人欲醉欲痴;一座山岗,云雾缭绕,苍松翠柏之中,隐现古庙一角,庙前是一个小巧山亭。我顺着山道,左盘右旋,登上高岗,这才看清,小亭悬一牌匾,上题:泣红亭。
亭联曰:
“满目山色春秋异,一腔心事古今同。”
掩映在一片树荫中的古庙,门面五间,坐北朝南,山门高耸,金碧辉煌,两角钟鼓楼相对,寂然无声。
庙额题曰:
桃花庵。
一付对联,耐人寻味:
“魂绕清霜谁有知,神会冷月梦无涯。”
可惜朱门紧闭,静无声响,不知庙中奉何神道。我不愿贸然造次,正待离去,忽听一女,犹如燕语莺啼,朗声吟哦: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沁心一杯桃花水,醉迷多少痴男女。”
一股好奇之心,催我轻扣门环,门开处,是一戏装女子,满头珠翠,一身锦绣,延颈秀项,皓齿如玉,眉似远山,星眼传情,一股异香,透人肺腑;仔细一看,虽浓抹脂粉,却难掩老衰之色。我想,这一定是桃花夫人息妫,就笑语问道:“夫人您好,贵庙可否一游?”
夫人侧身施礼,灿然笑曰:“相逢皆有缘,礼当恭候。”并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这才发现,夫人手持一把白纱团扇,上画一枝桃花,似一抹彩霞斜映,娇容如笑脸,暗藏春光无限;两只蝴蝶,栩栩如生,似形影相伴之一对恋人,果真是一件稀世珍宝。上面字迹依稀可见,虽看不清内容,却可以肯定,一首五言诗,一首七言诗。因是闺中体身之物,也不便借观。
进的山门,当院中立一三尺高的高脚双耳香炉,对面是三间正殿,左右各有一间小耳房,东西各有厢房四间;正殿地基高出地面三尺有余,进殿须爬上五级台阶,殿前的阳台和台阶两边都装有白石栏杆,栏杆柱头各雕一朵含苞花蕾,台阶中间是一块与台阶平行的长方白玉石板。台阶两边的阳台前各有一树,枝叶繁茂,无花无果,不知是何树,于是请教夫人。
夫人曰:“此乃所谓仙人桃也,也称西王母桃或昆仑桃,此桃形如栝楼,表里俱赤,因得霜始熟,故亦称霜桃或冬桃。”
我很奇怪:“既是桃树,为何遍山桃花灿烂似锦,此树独森森然?”
夫人笑曰:“此桃非为凡品,从来不肯入乡随俗,或百年一熟,或两年一成,全在有缘,自恃神韵仙骨,视哗众取宠如娼优之伎俩。今日枝叶茂盛,不久则可结果,看来君也是有缘之人,望到桃熟之时,定来草庵尝鲜。”
我想,夫人如此貌美,却故弄玄虚,犹如江湖骗子一流,于是,不置可否,一笑了之。抬眼向正殿门上望去,殿额题曰:无虚幻境。
既曰是幻,而谓非虚,我心中莫名其妙,疑惑不止。
再看两边,亦是一联: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既曰注定,岂能错过?不过,一个“愿”字,一个“莫”字,反映出确实有许许多多的有情人错过了姻缘。此本是杭州月老祠的门联,不知为什么贴在这里,此额此联,真是风马牛不相及。这个小巧雅致的庙宇,倒有些离奇之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