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杰鹏的视频电话时我正和老同学在自家的小区院里踱步。将年的夜,晚饭后。两个四十岁的女人在一片星河灿烂中沿着老路转了一圈又一圈。
杰鹏是我师范毕业后带的第一届学生,先是一条微信信息申请添加好友,紧接着就来了视频电话。
所有的印象都停在二十年前,一个长着酒窝的极瘦小的男孩子在我眼前飞跑而过,我按下了接听。我看到了一屋子的人,一群大人样的孩子,或是孩子样的大人,我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他们在我眼里的样子,只感觉二十年的时间在一瞬间撕裂又倾塌,是灾难是幸福?亦或巨大的幸福总会伴随灾难般的疼痛,山呼海啸一般,在我的胸中翻滚澎湃。他们这样好!多好啊!他们这样好!
二十年前,我刚满二十岁,前脚迈出师范学校的大门,后脚就来到了韩武堡小学。校长把两个村的四十多个孩子交到我手上,我做起了一年级的包班老师。包班,听听有多厉害,所有的科目都由我来带,不折不扣的全能选手。放到现在冠冕堂皇点说,是年少轻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才有那样的胆量和勇气。退回到二十年前,那个二十岁的小姑娘不仅不轻狂,更是胆小到一只毛毛虫都怕得要命,事实的真相是几乎所有的内驱都来自外驱,校长让我坐下我不敢站起来。当然,底气不是没有,这底气全来自我的工作对象,他们是那样小——小到只到我的腰间那么高。我俯视他们,也顺带俯视了这份工作。
我教了他们六年。我一手遮天统治了他们六年,他们美好的童年成了我教学生涯中的第一块试验田,我常常拔苗助长,常常南辕北辙,常常心浮气躁,常常武断行事……我还争强好胜,死板严苛。我的眼睛只看着他们考卷上的分数,却从不曾想过他们长大后的样子。即便这样,在我教完他们三年级,校长计划让我返回带一年级时(当时几乎所有会说普通话的年轻老师都是反复带低年级的)。家长们集体请愿,硬是留住了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多狡猾的老师。我自己热爱文学,热爱写作,却惧怕教语文,惧怕给学生改作文,我不愿在语文教学上深究,另辟蹊径改教了英语。二十几岁的心,膨胀得像一只气球,一心想着走捷径,做名师,飞到天上去。
到我做了母亲,一字一句改我孩子狗屁不通的作文时,我的愧疚来了,我总是会想,不知当年那批孩子有没有学会写作文?
那时我们差不多已别过十年。
我教到这帮孩子毕业就离开了那个村子。那六年,我在一个插翅难飞的地方插了一身的翅子,我终于飞出去了。我一路飞,飞到了县城,在水泥鸽笼里筑了自己的巢。多年后,在某一个很不明了的瞬间,我又忽然思念起那个地方来,我思念那被称为大街的一望即穿的小街;小卖铺里过期的五仁月饼,春天田野里汪洋如海的梨花,还有我的那帮孩子,顺利的话,他们应该是在上大学了……
杰鹏让我一个一个喊他们的名字,这个淘气包嘴巴俏皮刁钻,我从来都拿他没办法。而今他们都已是三十岁的大人,这对我简直是个大考验。
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要求,就像当初在课堂上他们谁都没有理由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一样。我一连喊出了他们六七个人的名字,到底还是在两个女孩子那儿卡住了。人说“女大十八变”,我以此作为说辞给自己找台阶下,心里却又一阵愧疚,以我多年做老师的经验,那六年中,我一定关注这两个孩子太少,她们一定是班里最听话的孩子。之后我才知道她们一个是西北工业大学的博士,一个是省城太原的公务员。我这个做过她们老师的人,能不惭愧吗?
我看到了孩子们身后站着的杰鹏的妈妈,她戴着围裙忙碌着,显然是这顿火锅的东道主兼大厨。一群发小围在一起吃火锅,背后还有发小的母亲在掌勺,这真是让人泪目的事。
我跟她打了招呼,说她还像年轻时那么漂亮,她也夸我一点没变。我们都长着会遮瑕的眼睛,有了这股子亲切,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好看。
那么多家长,杰鹏妈妈算是和我最熟的一个。我的同事秦老师住她家隔壁,我常常在夏天散学后的黄昏去秦老师家撸猫,蹭饭。杰鹏妈妈也常去秦老师家坐,她是村里少见的漂亮女人,苗条,白皙,眼睛乌亮。这样的好女人自然有个好丈夫,杰鹏爸爸开汽车,是个不折不扣赚大钱的。
一路走,一路跟孩子们聊天,直聊到我的手机断电,自动关机。我的老同学跟我一样,也是做教师的,接下来的一圈又一圈,我们就都用来怀旧了。
怀旧,抱怨,婆婆妈妈,碎碎叨叨,二十年后,天知道我的豪情万丈哪里去了。
杰鹏又发来信息约我正月初四晚上在县城德盛圆一聚。我终于见到了这些孩子们。对,在我眼里,他们永远都是一群孩子。
他们多能干啊,女孩子个个都会开车,男孩子个个顶天立地,坚实伟岸。
永鹏来得最晚,他给大家拎来了蛋糕。这个当年最不会写作文的孩子,没少挨过我的训。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一篇考试作文:今天我和爸爸去收烂木头,收烂木头,收烂木头,收烂木头,收烂木头,收烂木头,收烂木头,收砍木头……他收了一卷子的烂木头,只因他记住了我的话,一定要把格子塞满,你看他多听话。
杰鹏坐在我旁边,不经意间,我扭头问了他一句,你爸还开车吗?他也话在嘴边,老师你不知道?13年他出车祸了。
天哪!我的心像挨了晴天霹雳,这么多年,他们娘三个是怎么过来的?可怜的孩子,13年他还在上高中,他的二姐应该刚读大学。
这就是我为什么高中读到一半就去当兵的原因了。我当时是瞒着我妈的,他超乎平静地说。
一阵心痛,我强忍着眼里的泪,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泥沼中出来,却依然阳光洒脱不伤感,我还有什么资格做他的老师?
他们有的已经做了父亲母亲,写字最慢的王杰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不仅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还每天辛苦出车养家,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我打趣他说,王杰同学,坐你的车,我想想都放心。
说话结巴的高学没来,我想起一次我的自行车胎爆了,他回家拿来他父亲的工具给我补好了车胎。我问孩子们他如今做什么?
大家说他开了修车的铺子,修的都是大汽车呢。
能干。真能干。我佩服他们,其实他们每个人都该做我的老师,只因造化弄人,让我早生了几年,做了他们的老师。如果回到当年,我要在课堂上给他们竖好多好多的大拇指,给他们的作业本上画好多好多的小红花,那曾是他们最喜欢的,而现在我却不知道能给他们什么了。
女生小鱼儿,她也做了老师,像我当年,也在一个僻静的小村里。她说,她做梦都想离开那里。我说,在你离开前,一定要把百分百的爱给孩子们,你一定要做个好老师,一定要珍惜这人世间段最美的一段缘。
时光啊,若是能够重来,让我再回到那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让我再重新牵起孩子们的手,这一次我要为他们荡平一切苦难,我要他们每一个都一路坦途,所向披靡!我那么年轻,我相信我无所不能。
我还要请白晓琪穿上白色的公主小裙为我们唱好多好多的歌,那样的日子里,怎么能没有歌。
那么此刻,这样的日子里,是不是也该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