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11点,家人睡熟后,我掩紧卧室门,一个人来到餐厅,喝了一碗银耳羹,然后静坐桌前,开始笔耕。
这一幕,却是旧时相识。许多年前,在韩武堡村小学校的宿舍里,我就曾这样一夜夜地独掌孤灯,阅读或是写作,浑不知今夕是何夕。
晋中盆地的冬天,雪不常有,夜分外长。散学时云端只留下太阳的一角霞衣,不一会儿,夜幕一重重垂下来,掩上了人的眼睛。乡村的夜,抽走了光,便抽走了声音,掩上人的眼睛,人便掉进了睡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每一扇街门紧紧关闭,每一条巷子荡涤一空,每一盏灯火渐次熄灭,整个世界就被夜的被裹着徐徐沉入了海底。
我喜欢这样的夜。这夜漫长得可以写入一个人的人生。
小小的一扇窗,是那种木质九宫格的窗,借着夜风奏出各种骇人的调子,呜呜地来,嗷嗷地去,连同它颤颤的吱吱宁宁。红丝绒的帘子,掩着这古老的窗,屋顶吊下来一只白的节能灯泡,给这窗投出了一方红彤彤的影。
二十年前,我就住在这样一间宿舍里。像大海上漂浮的一只渔船,周遭一片黑暗。那黑,像被压实的固体的流淌,漫无边际,密不透风。
每到这时,我都会轻声告诉自己:这夜的海,海的夜,是你一个人的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喜欢背向时间,背向阳光而走的人。
教学楼一共三层,我的宿舍在一层。为了养一匹生铁炉子,我只能贴地而居,与窗外的满地银霜为伴。风,夜夜都那样吼,没有新调子,是头标准的黔之驴,听久了就听不见了。还因为那匹生铁炉子。没错,那闪闪跃动的火苗,在亿万年前曾为人类驱走黑暗,驱走野兽,驱走妖魔,它无所不能。那么,它在我怀里,属于我一个人,我还怕什么呢?
火红红的,人,暖暖的。茶壶嘴里的热气一绺烟似的,经过我的脸,跑散了。我的锅碗、小米、红薯,在门后的一角,是我给自己开辟的小厨房。关上门,这厨房就莫名地变大,变生动了。吃的都有,还怕什么呢?
那时二十岁。二十岁,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谁都知道那是个书生意气,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床一角摞着很多书,有老舍、郁达夫、三毛和张爱玲。还有莎士比亚、雨果、斯丹达尔、海明威。那时读书,一丝一毫都不是消遣,而是郑重其事的。为了读西方名著,还一边自学英语。梦想很大,却很纯粹,是真正的诗和远方。
它就像是黑暗里一道看不到落点的光,我夜夜追着它,拼命地跑。在那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的夜晚,我一个人写小说写到泣不成声;一个人读三毛,读到眼睁睁看着书上的三毛活了过来,她趿着拖鞋,坐在台阶上抽烟,眼神迷离,定定地看着我。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的心接收到了她的询问,别人都已靠岸回港,你为何要在这深夜的海上独自抛锚启航?也许是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不,我的梦中没什么橄榄树,我就像只困顿的小兽,只想离开。一天天过去,我明白了这世间遍布天罗地网,我已坠入网中,只恐插翅难飞。可我只能这样狂奔,直到跑得大汗淋漓,虚脱无力,我内心所有的不甘才会暂作妥协,乖乖卧倒。
我的工作其实不坏。那时教师队伍里有代教,她们跟我们做着一样的工作,工资却不及我们一半,她们巴巴地盼着转正,以获得和我们一样的身份;还有那些刚刚毕业的师范生,他们千军万马冲杀过独木桥,想要考取这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我,却视这份工作为鸡肋。所以后来我想,唾手可得的东西可能永远都不会拨动你内心幸福的弦。
就这样我在不幸福的生活里幸福地读书写作。这似乎有些矛盾,却是真切而真实的。待我有了些年岁和阅历之后,回望曾经的诗和远方,它不是云里梦里的天堂盛景,而是一种对自身内心丰盈的渴望。它无关物质,却比任何物质都更加诱人。事实证明,在有限的时间里,不是所有的付出和努力可以让一个人的命运变得更好,但却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更好,前提是,你的付出和努力让你的内心得到了丰盈。
六年后,我逃也般离开了韩武堡村的小学,去了熙熙攘攘的乡镇初中。此后,我再没有那样广袤的时间和无垠的精力去做那许多非物质的事了。偌大的校园,一只红彤彤的窗。灯光下,时间茂密,青春茂密,梦想茂密。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以同样的姿势坐在灯下写作,不由鼻子一酸。人到中年,琐事缠身,更深知熬夜伤身,只能偶尔为之。与这漫长的冬夜相伴,竟成了一种奢侈。柜子里放了更多的书,只是素蟫灰丝时蒙卷轴,心中常常空落落发虚。
夜已深,窗外灯光依然雪亮,城里的夜是被灯打扰惯了的。这灯光下,有多少夜行人,他们在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奋力奔跑。我蓦地想起那狂奔着去追逐太阳的夸父: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杖,化为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