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平是人理性的回归,是人的进步。
当初虞舜要将天子之位让给善卷,善卷说:“从前唐尧治理天下的时候,不行教化而百姓纷纷追随,不行奖赏而百姓努力劳作。社会公平公正,百姓安居乐业,不知道悲,也不知道喜。现在你大规模地制作华丽的服饰让百姓眼花缭乱,弹奏复杂的五音让人们不能清净,大量创作《韶》乐让人心智愚昧,天下的混乱,将从此开始。我即使做了天子,那又有什么用呢?”善卷没有接受天子之位,远离尘世,隐居深山,不知所终。
这个故事出自晋代皇甫谧著的《高士传》,在这部书里,这样的高士记载有很多。印象深的还有一位汉阴丈人。子贡到楚国去,路过汉阴,见一位老人在菜园子里,抱着瓦瓮取水灌溉,用力很多而见效很少。子贡告他说有一种机械,可以抽水灌溉,用力小而见效大。但老人说:“我听我的老师说,有机械必定有机巧之事;有机巧之事必定有巧诈之心;巧诈在心,便不再纯洁;不纯洁,便心神不定;心神不定,便不能够承载大道。我不是不知道有这种机械,而是以之为羞,不愿这样做。”然后把子贡赶走了。
自适心神、保全天性、不被外界干扰,应该是很难的,所以虽然我们尊崇老庄,在哲学上将他们与儒家同等看待,也非常欣赏陶渊明“归去”的勇气,愿意这个世间真是一个“桃花源”,然而却不能阻挡现实不可救药地向相反的方向滑行。思想和现实背反,人的脚步跟不上时代的狂奔,才是焦虑乃至抑郁的本质。
作为一个现代人,回头看善卷和汉阴丈人之流,觉得仿佛是个笑话——他们见识过什么呢?就把他们紧张成那样。
三月份的时候,我看到一则消息:新建太原东站,实现从太原一个半小时到北京。转发这个消息的是一位教授。我给他留言说:“我想起了木心的《从前慢》。这快了是要干啥呢?”他回我说:“生存第一,势之所逼。”一看这个回复,仿佛一股凌厉之势扑面而来,后面还藏着一张严肃的脸,不由得人就紧张起来。有人说焦虑是制造出来的,看来蛮有道理的。
上世纪90年代,我们学校只有一座四层教学楼,一座二层学生宿舍。自从我到校后,就开始建设,先是加层,加层不够用,加盖。三两年间,加盖了一座五层教学楼,加盖了两座五层宿舍楼,还盖了一座综合楼、一座教工宿舍楼。不大的校园里塞满了楼房。还是不够用,直接划地建新校。
我刚来这个小镇的时候,东西和南北各一条街,就一个十字路口,从东边就可以看到西边。学校南北各有一个水塘,水草、柳树环绕四周,一个人从塘边走过的时候,还会有一点点害怕。
水塘早就被填平盖了楼房,甚至村民们的平房不管新旧也都被拆掉,也盖成了高楼。我家小区门前最繁华的这条街,放眼望去,白天是楼盘和工地,晚上则车流如织,灯红酒绿,人声鼎沸。置身期间,人若不迷失,那才是奇怪的事。若不是亲眼目睹,你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二十多年前,这儿还是大片庄稼地。
过去几千年,与这二十年的步伐相比,好比就躺在原地没有动过一样。
你可以说这是日新月异,是时代洪流,但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方面,所以,洪流也许在向前,但也许会决堤成为灾害。当洪流无法控制速度或方向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会被裹挟着,打乱自己的节奏,或者失去自己的方向。人一旦失去理性,不再冷静,那这个世界就很可怕了:黑就成了白,错就成了对,假就成了真,丑就成了美……日月无光,四时无序,乾坤颠倒,是非不分。等到那个时候,人人都有份,谁都跑不掉。
按照善卷和汉阴丈人的理解,人的不冷静和不理性不是来自内心,而是来自外部。
有一天走在路上,有人指给我看一辆豪车,他说:“你看那辆车,酷吧,里面才好了,宽敞,喝茶、下棋、谈生意,功能齐全。”
享受嘛,人之常情,谁不乐意?只要这种东西造了出来,人就会有想法。
将来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奢侈品被造出来,总统套房会更大更富丽堂皇,那么我们怎么办?打鸡血还是躺平?就算是把血液全换成鸡血,人还能干得过世界去?
所以,躺平不一定是消极,它不过是人理性的回归——是人们终于认清了这个世界的别有用心,不再盲目奔跑。
这是人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