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悠悠电波情
——记我县抗美援朝老兵杜府文
上午九点,冬日的阳光准时前来报道,窗台上的绿萝叶子油亮亮地闪起了光,杜老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天是2020年11月30日,靠墙的白板第三行赫然写着:市文联来采访。
客厅不大,简单素净。玻璃茶几,沙发瘦瘦的。杜老身穿军装端坐在沙发上,胸前的五六枚奖章闪闪发光。茶几上是一个鲜红的布面匣子,一看就是这家里的宝贝。

杜府文老人的荣誉证满满都是回忆
随行的工作人员嘱我说话大声点,老人惭愧地笑笑,随即又变得一本正经,安静如初。88岁高龄的他除了表情略有些僵,眼神是少有的睿智明亮。
我们要聊的自然是七十年前的那场战争。那场让世界不得不对我华夏民族重新定义的抗美援朝战争。然而无论历史怎样厚重它都逃不开岁月的淘洗,时光飞逝,随着亲历者的飞速减少,历史的洪潮骤然退去,多少人、多少事都会随之灰飞烟灭。
有幸历史的余温尚在。杜府文老人就是现今为数不多的抗美援朝老兵之一。七十年,时代着实盛不下这许多岁月,他的记忆却崭新如昨。
我要入党
七十年前的朝鲜战场上,“杜府文是谁?”还不是个值得一提的问题。光辉岁月中有太多光辉的名字,杜府文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成为主角,会成为志愿军最后的代表。他说,“我代表不了他们,他们是英雄,我不是。我只是个发报员,发报员怎么能算是英雄?何况我还是个初次参战的嫩瓜!”
1950年10月19日晚7时,第一批志愿军战士由丹东出发,雄赳赳跨过鸭绿江大桥开赴朝鲜。坐在蒙着篷布的大卡车里,用身体紧紧护着收报机的就是杜府文。那年他18岁,是个瘦子。那时的年轻人都很瘦,他又是瘦子里面的极品。卡车前面的吉普里坐着彭德怀总司令,坐在车里能听到车外志愿军急行军步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道路被炸出了许多大坑,汽车不停地上下颠簸。敌机在空中盘旋,炮弹擦着耳膜炸响,每一声都像要掀掉人的脑壳。同行的老兵都在车里打盹,只有杜府文灵醒得很。谁都不知道那时他有多激动,因为在那一刻他着实做好了为电台牺牲的准备。牺牲,是每一个志愿军战士最崇高的信仰,死,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收发报机是什么?在那个没有其他先进通讯设备的年代,它就是部队的“千里眼、顺风耳”。杜府文的电台在志愿军司令总部(以下简称“志司”),担负着彭总与军委、驻朝使馆等其他部门联络的工作,他是发报员。电文由作战科拟定,再转入译电科,最后转到发报员手上。发报员要做的就是把一串一串的数字转换成滴滴答答的电码。这是拼记忆、拼速度、拼细心,同时也是拼体力的工作。责任重于泰山。电台安装好后,杜府文迅速以战斗的姿态投入到了工作中,此后的三年,他的生活中除了“滴答”,便再无其他。
电台建在山根底下,形似一个大一点的地窖。里面又潮又冷,却比前方安全得多。当时我们没有空军,敌机很猖狂,炮弹常常在头顶炸开,地动山摇的。“他们炸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18岁的杜府文和他的战友们在那时都超乎寻常得镇定。有人说战争可以让人在一夜之间长大,杜府文却说,这很简单,当时你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任务紧急!担子压在你肩上,你没有时间停下来考虑其他。
电台也不是绝对安全。1950年11月中旬的一天,志愿军得到情报,敌军要派15架飞机轰炸“志司”,那天正好轮到杜府文值班。台长一声令下,“全部撤退!”其他人都迅速转移,跑去了远处的山洞里防空。最后就留下了杜府文、台长和主任。他们俩都说,“小杜,你也去防空洞,今天我替你值班。”杜府文不肯,说,“谁值班就是谁值班,我不用你们替!”台长再次命令他,“赶快撤离!不得延误!”杜府文也急了,他猛得站起来朝台长他们敬了个军礼,说,“我不能让你们替我牺牲,那样我就再没脸见人了!我将生不如死!”台长又说,“脸要紧还是命要紧?我们是共产党员,要牺牲也该让我们牺牲!”撕扯一番,杜府文还是红着眼睛站着不动,两个人看撵不动他,只好匆匆撤离。临走,台长说了一句,“瞧这小子这股倔劲,像咱们共产党!”就在那时,一个念头由杜府文的心里升起,“我也要成为共产党员!”
那天外面出奇地安静,杜府文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波涛澎湃。他一个人守着电台,回想自己家庭和当兵以来的一幕幕,他多么庆幸自己跟了一支好队伍。他说,“一个人能在那样年轻的时候有方向、不迷惘,心里充满了归属感,你很难想象,当时我有多么幸福。”
1932年杜府文出身于山西省清徐县王答乡王答村的一个耕读家庭。他父亲曾在黑龙江绥化经商,日寇入侵后,社会动荡,商铺倒闭,他们只能回到清徐老家靠田产维持生计。尽管如此,他父亲仍支持他上学,他告诉他做人一定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学好文化练好本领是根本。或许有一天,你的文化和本领还会成为救国的武器。如果将来真的有机会为国家效力,那是咱们家族的荣耀。杜府文从小爱学习,十六岁时考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军区电讯工程专科学校。那时他选择军校也是因为父亲说,就眼下看到的,共产党的队伍对老百姓最好,跟着共产党肯定没错。现在他自己明白了,多少共产党员都像台长一样不怕牺牲,救国救民,他崇敬他们,他也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结果这天敌机没来,有惊无险。不幸最终发生在1950年11月25日。那天天刚闪亮,敌机突然来袭。非值班人员还都在营房休息。大家听到防空哨响,就都躲到了厨房里防空(当时他们住的是民房,朝鲜的厨房地板比地面低一米)。敌机来势汹汹,轰炸扫射势如急雨。防空解除后大家得知,司令部有两位参谋牺牲了,其中有一位就是毛岸英同志。伟大领袖毛主席让他的儿子跟全国青年一样,参加志愿军赴朝抗敌,杜府文又一次看到了共产党员的无私和担当。共产党员始终把责任放在第一位,无论何时都与百姓进退与共,从不独善其身。这种无产阶级的革命奉献精神深深打动了杜府文,悲痛气愤之余,他更加坚定了要入党的决心。“从此,我一定要做到听党指挥,服务人民,英勇善战。”这是发自内心的声音,时刻回响在耳边。

杜府文老人为大家讲故事
接受考验
都知道朝鲜战场上缺水,前方战士没有水喝,后勤用水也很困难。自从去了朝鲜,战士们几乎都忘了“洗澡”是怎么回事,换洗衣服就更是奢望。初入朝鲜第一年,大家住在山洞里,人挤着人睡在地上的干草铺上。说是干草,其实潮得能拧出水来。被褥也是湿冷湿冷的,晚上好不容易用体温烘干,第二天依旧冰冷如初。睡觉很让人发愁,只是睡前一段时光极为有趣。山洞中间点上一堆火,战士们都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拿到火堆旁去烤,只听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是数以万计的虱子葬身火海的声音。有时大家还开玩笑说谁的棉衣噼啪声更响,谁的肉就更香。
有个战士说,虱子比美国鬼子还厉害,美国鬼子胆子贼小,虱子呢,千军万马,前赴后继。孙子变爷爷,争分夺秒。白天拼命生,晚上玩命死,死不了的就要开枝散叶,就要当爷。
哈哈……虱子精神可嘉。战友们笑着,烤得虱子越发噼啪响。又有战士说,那就杀他个片甲不留,烤他个断子绝孙!
这些吸人血的东西。
谁都知道它们手无寸铁,还以为它们成不了大气。直到营房里流行开了“斑疹伤寒”,大家才参透了这些虱子的阴谋。
原来这些家伙都是病毒传播的高手。可是谁身上没有虱子,谁能不跟人接触。晚上睡前大家还是围着火堆烤棉衣,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再没有乐呵呵的笑声了。不是大家怕死,是怕死得轻于鸿毛。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只有战死沙场才算死得其所。
斑疹伤寒病毒最终在虱子们夜以继日地搬运中泛滥成灾了。“志司”八台所有报务人员全部感染,其中一名病情最重,不过几天的功夫就病故了。其他人也都症状明显,不能再上机工作。这时正值1951年秋,我军由进攻转入防御,前方部队要后撤休整,国内的部队要到前线锻炼。军事部署调整十分频繁。电报又多又急,电台联络任务十分艰巨。
必须有人调到八台工作。谁去呢?台长看中了杜府文。杜府文当时在一台工作,这个小鬼精通业务,而且以前在八台干过,肯定没问题。
台长一声令下,杜府文丝毫没有犹豫,一个军礼,一声回答“是!”,就奔去了那危险之地。台长不知道,此时的杜府文正背着一个重重的“思想包袱”呢。那时军邮刚刚开通,杜府文收到了家信,信上说在他走后的一年中,父亲和祖父都相继去世,家中只剩下了70多岁的老祖母和不到10岁的弟弟妹妹,母亲早在他当兵前就已经过世,现在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生活困难不得而知。杜府文心里又着急又难过,偷偷抹了两把眼泪后,他赶紧写信安慰老人,又写信给亲戚们请求帮忙。这些事他没跟任何人说,他知道在战场上只有国,没有家。所有的伤心事都是“思想包袱”,都会拖他的后腿,要想好好工作,必须甩掉思想包袱,轻装上阵。
亲人过世都顾不得痛快哭一场,哪里还能顾得上斑疹伤寒的危险,杜府文一个人撑起了八台,一人顶三人的班,一连工作十多天,每天上机十八个小时以上,杜府文一个人保证了志司和军委的正常联络。

杜府文老人在读报
“一个人对国家对人民有多大的用处,他活着就有多大的价值。”
“一个人只要能活出价值,不管吃什么苦吃多少苦,他都是幸福的。”
每当他困得睁不开眼,累得直不起腰时,他就会想起少年时父亲对他的教诲,他坚信如果他父母活着,他们一定会支持他赞许他的。
1952年评功时杜府文立了三等功。部队以朝鲜人民委员会委员长康良煜的名义,发给他军功章一枚。杜府文家里收到了立功喜报。他说,“那就是他对逝去的亲人最好的安慰。”
战地“保尔”
工作不是问题,死也不怕,就算吃糙米饭(高粱不脱皮)地瓜干,就算住山洞铺干草,就算衣服里虱子千千万,在杜府文看来,这些都不是问题。他说,“我的问题小得不值一提,可那几年最折磨我的就是这些小问题,一个接一个。”时隔多年,谈起这段往事,杜府文还是哭笑不得,“说来惭愧,那时大家都叫我“十不全”、“志后(志愿军后勤部)的保尔”,敌人没把我打残,我自己残了。”
先是脓疮。入朝前杜府文的左胸处就有个大脓疮,为了能顺利入朝,他偷偷隐瞒了病情。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那是多少中华儿女的梦想,他可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再说“轻伤不下火线”,年轻人生个脓疮算什么,疼几天不就好了?谁知去了朝鲜后,因为住宿条件差,卫生条件差,那个脓疮严重感染,糜烂越来越深。没办法,杜府文只好隔一天去卫生所换一次药。从电台去卫生所要走一里的山路,一路上常有敌机在头顶盘旋,这些家伙飞得很低,闷声闷气地吼着,就像一只只硕大无比的银灰色大鸟,上面的英文都能一个个辨认清楚。这是杜府文第一次近距离地看飞机,他对这些东西一向是又爱又恨,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想我们的国家也能制造出这些家伙,多少像他一样的热血青年愿意一心向学,想要靠科技兴国。而今造不来飞机,只能学着躲飞机了。战友们教给了他很多的躲机战术,他自己也越来越有经验。一般情况下,远远的,他看见飞机来了,把头一抱就地一趴,闭一会眼睛,飞机就过去了。
就这样换着药,脓疮还是不见好。轻轻一碰,就跟刀割一样疼。有时夜间翻一翻身,都能疼出一头大汗。可不管怎样,这个疮整天在军装里藏着,大家看不见。只要大家看不见,他就是个健康人。杜府文这样想,这点疼都忍不了,还当什么解放军?
紧接着,伴随杜府文一生的“病”来了。1952年秋,朝鲜大雨连绵,电台在山脚下的隐蔽部进了一米深的水,战友们只好把电台搬到民房的厨房里。朝鲜都是地炕,室内温度极高。为了防空,凡是透光的地方都给蒙上了雨布,屋子里简直闷热难耐。杜府文他们连续几小时在机上工作,浑身上下总是大汗淋漓。一天深夜他出去解手,回来不多一会儿,就觉得右脸僵了,右眼不会眨了,口水也收不住了,第二天让医生一看,才知道他得了面部神经麻痹,嘴歪眼斜,滑稽得很。战友们一个个都笑他,连那一对朝鲜母女房主都忍不住笑他,还说,小杜,这样子怎么好娶媳妇?一开始杜府文窘得厉害,出来进去总低个头不好意思见人,慢慢的,他看到大家笑自己也开心了,身负保家卫国的重任,破个相算什么?部队里没什么开心事,能逗大家一乐也不错!
这病不光破人的相,要命的是吃饭嘴漏,说话大舌头,睡觉时右眼闭不上,难受得很。卫生所没有其他治疗办法,只能给杜府文开了些维生素B1帮助缓解病情,吃了一段时间,果然有所好转,但右眼难闭,笑时嘴歪这两样毛病从此就跟着他不离不弃,如影随形了。
直到四年后的一次感冒,杜府文左侧三叉神经发炎,致使双面患病,说话、吃饭更加困难,不能吹灯,不能吐痰。这时朝鲜早已停战,他被送往丹东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好转不少,但仍留下了后遗症。这就是文章一开始说他面部表情有些僵,说话时嘴巴不太自然的原因了。
还是回到1952年。杜府文因为工作出色,担任了“中心报务员”,带领同班18个人上机工作。10月,上甘岭战役打响,在随后的四十天里,除了本职工作外,他还负责处理其他人工作中遇到的各种难题。许是因为工作太繁重,他胸部的脓疮感染严重了。到了第二年年初,脓疮感染成了多发性脓肿。刚刚习惯了面瘫后遗症的杜府文,又得对付全身上下数不清的疮。“那段时间真难熬啊,腿上生疮走路疼,前胸后腰生疮翻身疼,最要命的是屁股上也生了疮,一天十几个小时要坐着干活,疼得人要命。”
“就在那时,战友们给我起了个绰号——志后的“保尔”,还有人叫我“十不全”,我疼得“哎呀”叫一声,大家就忍不住笑,我也忍不住笑了。他们又逗我说,小杜不是一般人,一般人疼了便哭,小杜疼了是笑呢。我呢,又疼又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开玩笑归开玩笑,战友们对我可照顾了。因为我生病,大家吃的用的都让着我,都说病号优先,我一个年轻人享受病号待遇,真是羞愧。”
“谁能想到,一个年轻人,害疮能害两年多。直到停战后才慢慢好起来。”杜府文说,“不怕你们笑,这些疮是要给我抢功呢。”
这一年是1953年,战争已接近尾声,美军伤亡不少,装备损失更大。他们想多占些地盘,把停战线向北推进,显得美军仍然是胜利者。我方的原则是不能让敌人占任何便宜,要彻底击垮美军的傲气。所以前方的战斗十分激烈,作为志愿军后勤部司令部(简称志后),必须及时掌握前线的物资需求,还要指挥后勤各分部把物资运到前方。这样电台的工作更加重要了,为了激励大家好好工作,“志后”通讯处开展了红旗班组竞赛活动,杜府文所带班完成任务最好,被评为了“红旗班”,他本人还因为带病工作立了二等功,并得到了朝鲜的三级国旗勋章。
对于杜府文来说,虽说这一年多灾多难,好事也接二连三。5月,刚满20岁的杜府文被评为了模范团员,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字生效,战争宣告结束,到了8月3日,杜府文迎来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终于通过了党的考验,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那时,朝鲜首都平壤电灯通亮,全境一片欢腾,正是我们军民同舞,共庆胜利的时节……
滴滴—答滴—答—滴答……冬日正午的暖阳中,杜府文老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他双目微阖,右手按在沙发扶手上熟稔地向下轻叩,我们都知道,他是在弹奏他最爱的旋律,那姿势像雕塑般永恒。
他说,他的眼前常常会出现一片红色,是漫山遍野的金达莱花,是烈士们鲜血流成的河,是国旗,是党旗,是他的青春灼灼燃烧的光与影。
在那炽烈的光与影中,我依稀看到了一个年轻俊朗、英姿飒爽的中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