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的小说《火锅子》里面,描写的那对老夫妇,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不是儿孙绕膝,不是锦衣玉食,而是两个人面对面涮火锅——除却火锅的美味,火锅还是成就了他们姻缘的“信物”。在他们那个年代,有一种火锅,即在餐馆里几个不相识的顾客聚在一起吃,汤底共用,菜品配料自备,其情其景,不亦乐乎。于是一对陌生男女在一场阴差阳错的菜品享用中,相互产生情愫,结为连理——凡事凡物,一旦沾上了旧时代的色彩,连人间烟火都变得浪漫无比。
婚后,物质匮乏的时候,他们涮廉价的虾皮白菜火锅,蘸酱油吃。尽管索然无味,但只要是她做的,他就欢喜。当他守着那热腾腾的开水翻滚的火锅时,心先暖了,他常常觉得是家的热气在焐着他。涮锅开始,两个人在大海捞针一般的捞虾皮活动中,彼此相让。
日子好了,锅底的食材变得丰富起来,酱豆腐、卤虾油、韭菜花、辣椒油、花椒油、糖蒜、白菜、香菜、粉丝、冻豆腐……两个人在等待保姆购买炭火、收拾菜品、准备小料的过程中,乐此不疲。他们老了,胃口缩减,味觉退化,却依旧被水汽蒸腾的锅子鼓动着兴致。
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姻幸福与否,一度为世人所争议。沈从文去世之后,张兆和在整理其书稿时,曾痛哭流涕,深深忏悔:“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尽管如此,在沈从文的心灵世界里,遇到张兆和仍旧是他一生中最幸福之事——“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天才的沈从文怀着单纯的“乡下人”思维去喝着“甜酒”,其中的滋味或许也只有他自己能够知晓。
这种幸福从具象而言,便是他与张兆和的书信往来,哪怕没有回应。信中他叫她“三三”,语气温柔而虔诚。信里,“三三”是无处不在的人儿,出现在每一个清晨、夜晚,在每个思绪、每片风景里。他一生写给她的信件,从青春正好到白发苍苍,难以计数:
“三三,想起我们那么好,我真得轻轻地叹息,我幸福得很,有了你,我什么都不缺少了。”
“我只是欢喜为你写信,我真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
“三三,我今天离开你一个礼拜了。日子在旅行人看来真不快,因为这一礼拜来,我不为车子所苦,不为寒冷所苦,不为饮食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
杨绛先生一生功成名就,然而,她一生中最幸福之事,不过是人间的俗世烟火,是“我们仨”紧紧地在一起——“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难,钟书总和我一同承担,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
杨绛描写一家人的生活场景,生动活泼,羡煞世人:“我们仨,却不止三人。每个人摇身一变,可变成好几个人”。例如,“阿瑗长大了,会照顾我,像姐姐;会陪我,像妹妹;会管我,像妈妈。阿瑗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我们是妈妈的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变为最大的。钟书是我们的老师。我和阿瑗都是好学生。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饭,都需我们母女把他当孩子般照顾,他又很弱小”。
阿瑗和钱钟书去世后,“我们仨”就此失散了。家没有了,只剩下杨绛孑然一身,她将自己比作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回首岁月,当时在世的杨绛觉得自己的一生并不空虚,她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