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东先是一惊,再借着药店微弱的灯光仔细一看,是吴七。吴七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对着晋东央求道:“掌柜的行行好,您看看我的脚被开水烫伤,苗大夫说要用醋,可我没钱,求你给点吧!”晋东说:“快起来,快起来,乡里乡亲的,有了困难哪能不管,跟我去拿吧!”吴七随着两人来到醋坊,晋东吩咐忠海给吴七打了满满一壶醋,吴七千恩万谢地走了。
徒工们正在院里吃饭,晋东走到妻子春梅跟前问:“怎么不见咱爹吃饭?”春梅放下勺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他说不想吃,一会儿再说,正一个人在屋里呢!”这时儿子振方跑过来说:“爹,回来了!”晋东说:“回来了,儿子,听杜先生的话,好好读书!”振方说:“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学。”经过那次事后,振方似乎懂事了许多,长大了许多。晋东拉着儿子一块去了庆来屋,庆来屋里光线昏暗,灯芯不停地跳着,散发出淡淡的油烟味,庆来手里拿着个葫芦在不停的抚摸,一见儿子、孙子进来,他忙把葫芦放在长条桌上的中间,转身问:“回来啦!”话语沉沉的。晋东回答:“回来了”。说罢晋东又走出去,从自己屋里拿了几根用醋蘸过晒干的灯芯,用其中一根重新换在油灯上,灯芯便不跳了,也无油烟味了,发出柔柔的光,屋里也亮堂了许多。庆来展了展愁眉说:“这办法好!我还不知道呢。”晋东淡淡地说:“爹,没什么,这是我琢磨出来的。”随后,两人便谈起来。晋东说:“今天去乡下转了一整天,看了看高粱,只有梁家庄梁全保家的好,可就是价钱高!”庆来问:“得多少银子?”晋东说:“五文铜钱一升。”庆来惊讶地说:“这么贵啊!不能便宜点?”晋东说:“看梁全保的口气,恐怕价格下不来!”庆来在地上踱来踱去,然后坚决地说:“咱不收他家的,收别人家的。”他停下来又说:“再说,他家那个丁三炮欺负咱振方,欺负咱们,不收他的!”晋东说:“爹,事情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看丁三炮也就是为了银子,人没有梁全保坏。别人家的高粱长得不好,收成也好不了,恐怕没有余粮可卖。再说您不是说原料好醋才能好,为了保证醋的质量、产量,我看价格高也得收啊!”庆来长吁短叹,过了一会儿说:“也只好如此!”两人说话间,振方玩耍,孩子淘气,爬上椅子,从桌子上拿上葫芦玩,庆来快步过去夺下:“这也是你玩的,没规矩!”孩子不高兴,哇地一下哭了。晋东拉住振方说:“哭啥,爷爷说得对,听爷爷的!”但他心里又琢磨,爹也真有意思,不就是个葫芦吗,孩子玩玩有啥了不起,边想边哄振方,一会儿孩子不哭了。晋东抬头看了看葫芦,它在灯光下显得光亮光亮的,上面还刻着花卉人物图案。他记得小时候,这葫芦就在,老摆在这个地方,多少年了一直没动。娘活着的时候,每天只是用水蘸醋擦它,也从来不让他动,他觉得这葫芦不一般。他与庆来又说了一阵话,让他爹吃了饭早点睡,便拉着振方从屋里出来。
从双留山流下来的小溪经过永和醋坊的围墙外,缓缓地进入小镇,拐了几个弯,进入汾河。今年雨水少,小溪没有了往年的充沛几乎减少了一半。
在醋坊西围墙外,李家用石头砌了一条沟,将水分过一少半来,用于酿醋。夏秋用溪水,冬春用作坊里的一眼井。据说溪水、井水是一脉,清澈甘甜,长年不断,多少年了,李家就用它们酿醋。
这天上午,朱二刚领着两个徒工正在围墙外修补石糟,看着溪水里漂流的落叶,二刚想,如果在墙洞上用竹条编个网,进入坊里的水便少了许多杂质,不至于到了坊里的水池里再进行打捞。他想到这里,便告诉另外两位徒工,两人齐说好,说干便干,一人回去拿来竹条,就编起来。中午,晋香提着碗罐来给他们送饭,她圆圆的脸蛋,浓黑的眉毛,池水一样清亮的眼睛,一条长长的辫子,搭在身前,穿着白底蓝花布衫。看到二刚他们,甚是惊奇:“二刚,你不好好干活,编竹网干啥?”二刚逗她说:“玩呗!”晋香说道:“知道你也是没个正经,一到坊外干活,就马虎起来,看我告了我爹,非骂你不可!”二刚说:“晋香,你知道个啥!”他便给晋香做了解释,晋香听后,高兴不已,用拳头轻轻捣了二刚一下:“打得好,再打一下,打是亲,骂是爱嘛!”晋香说:“你坏,你坏,再说我可生气了!”两个徒工看两人耍笑,便不去理会,只埋头干活。原来二刚与晋香早就相好,只是庆来嫌二刚父母双亡,门不当,户也不对,只怕晋香受罪,就一直没有答应,但晋香可不管这些,她只看准了二刚人品好、肯吃苦。三个人坐在石头上吃饭,晋香在旁边看,二刚匆匆吃了几口,便说:“我饱了,晋香,咱们沿着溪水上去看看!”晋香心里明白,便随着二刚去了。
穿过树林,走上山坡,眼前是一大片草丛,各种野花争妍斗奇,竞相开放。两人在草丛上打闹了一会,二刚说:“晋香,你转过身去,我给你个礼物!”晋香羞答答地问:“你有什么礼物?”二刚从地上摘了朵野花,插在了晋香头上,晋香感到他在插花,也不躲闪。晋香转过身问二刚:“好看不?”二刚憨憨一笑说:“好看,比七仙女都好看!”晋香说:“你尽说好听的!不过这礼物我倒喜欢!”说着笑嘻嘻的又向山上跑去,二刚追了几步,听到从山路上传来了沙哑的歌声:
村哄乡
乡哄县
一直哄到金銮殿
金銮殿
下诏书
一级一级往下念
念了一遍又一遍
念完以后去酒店
……
晋香停下来对二刚说:“你听,这调子怪怪的,咱们赶紧回去吧!”二刚点点头,于是两人赶紧下山。晋香收拾起饭碗回坊里去,二刚他们几个继续干活。
孙铁成赶着马车,拉着缸进了醋坊,对庆来说:“老掌柜的,验货吧!”庆来领着晋东挨个检查,看了一会儿,庆来眉头一皱:“铁成,这缸壁怎么这么薄,比原来的少了许多!”他低头又看了看缸底,凹凸不平,便又问:“这不是万花堡的吧!”孙铁成抽着烟解释:“掌柜的,我确实是从万花堡拉的,不过以前知道他们村就一家,现在有好几家都做这缸,是我老眼昏花弄错了,还是……”庆来正言道:“铁成,你可不要糊弄我,除了马根丑家的,我谁家的也不要!”铁成忙说:“可能是弄错了,好!好!好!我这就送回去,唉!都怪我少走了几步,在村口就拉上。”庆来说:“不急,把这全部退回去,明天重新去根丑家拉好的回来就是了。对了,回去告诉你们掌柜的,过些天我要用你们店的车拉东西,提前说好了。”铁成边赶马车往坊外走边说:“知道了!”
晋东与庆来说:“爹,这缸的讲究还挺大啊!”庆来说:“那当然,缸要得其保。”晋东有些迷惑,庆来边说边领晋东到一行行缸前来,那缸大小一样,高低一样,缸壁厚薄一般。庆来说:“只有缸壁敦厚、均匀、平滑,才能保温。这是最基本的,严的很呐,你要细心啊!”晋东连连点头。
经过伏天暴晒的醋黑紫黑紫的,发出浓浓的味道。爷俩到了坊里拐角的地方,庆来发现两只缸里有一点白色的霉,便不高兴地喊:“晋东,过来!你看看这醋发霉了,不能用,倒掉!”晋东说:“把霉去掉不就行了!”“不行!”庆来叫起来:“什么都得我检点。”徒工们听到叫声纷纷过来,忠海也劝庆来,庆来火气更大了:“倒掉,把缸也砸烂!”晋东只好和徒工一起倒了醋,晋东不情愿砸缸。庆来说:“你们不砸,我砸!”他找了把铁锤,推开了拦他的人,用瘦弱的手使劲砸,两只缸哗啦啦碎成一片。晋东拉也拉不住庆来,嘴里说:“多可惜!多可惜!”庆来还在不停地咆哮:“我不能因为这两缸醋,坏了醋的质量,坏了咱的名声!”随后,气呼呼地走出了醋坊。
二刚的办法,节省了劳力和时间,庆来看后非常高兴,夸奖了二刚几句。晚上二刚很兴奋,叫上晋东去了大街上的饭店吃饭,正遇上孙铁成一人喝闷酒,于是他们坐到了一块,边聊边喝,二刚说:“中午是你唱的歌吧!”铁成说:“是啊!”二刚说:“吓得鸟都飞了你还唱,一天到晚穷的叮当响,也不知道吼个啥,吼的嗓子都哑了!”铁成喝了一口酒:“穷什么,我人穷志不穷,你们还年轻,知道个啥?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多。”二刚不以为然:“你唱谁听,谁又能听得懂,听懂了又能怎么样?”铁成说:“我自个儿取乐,我高兴就高兴,管他别人高兴不高兴;我爱唱我就唱,管他别人听不听。”说罢,又借着酒劲唱开了:
县官到任————金天银地
县官日夜————花天酒地
县官坐堂————昏天暗地
咱们百姓————恨天怨地
县官离任————谢天谢地
……
晋东听罢,过去一把夺下铁成的酒蛊:“铁成叔,你疯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人多眼杂,你当这是田间山野?”铁成说:“好吧,不唱了!我给你俩讲个故事。”二刚说:“那我愿意听。”铁成说:“从前有个人在县衙做事,他性格直爽、正直仗义,看不惯官场的溜须拍马,尔虞我诈,颠倒黑白,弄虚作假。有一回,县官断案,有父女两人明明有理,却被一个有钱的地痞无赖贿赂县官,威逼致死。他看在眼里,气在心上,忍耐不住,与县官争执起来,县官也知道理亏,明的不吭气,可过了一阵,找了个理由,把他辞退了。从此,他家破人散,漂流四方,是一位好心的车马店主收留了他,以后,他与牲畜车马为伴奔走四方。”说到这里铁成眼睛里似乎有了泪水。两人仔细听着,晋东说:“铁成叔!我知道这是你的经历,别讲了,你可真是个好人那!”铁成又喝了口酒说:“自古好人多磨难,从来坏人多逍遥,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唉!不提了,有看法,没办法!”
晋东向饭店老板招手,要了豆腐干、炒灌掌,蘸片子,给铁成又倒上了酒:“大叔!咱换个高兴的话题。”铁成喝了一口酒:“其实,咱还识几个字,知道点过去的事。你们知道双留山和双留镇的来历吗?”二刚说:“想啊!你知道?”铁成说:“我也是在县衙里看县志和听老人们讲的。传说咱们这地方以前没有山,水也缺乏,全是盐碱地,白茫茫的一片,牛羊没法牧,庄稼少丰收,更有一个妖魔作怪,灾害连年,百姓叫苦不迭,于是老百姓自发组织烧香祭祀。一天,观音菩萨去西方路过此地,看到人间此情此景,深受感动,便从南山拿来一块石头,变成山,压住妖魔。又从南山借来一股清泉变成了溪水和井水,把两样宝物留在了本地,故名双留山、双留镇。又点化仙人来此酿醋,以醋压碱,改善生活条件,从此,双留镇的醋历史悠久,美名远扬。”铁成又说:“晋东,你家的醋就是这么来的,你知道吗?”晋东说:“听我爹说过一些,知道的不完全,但你这有点神话色彩!”二刚听得入了迷,眼睛也不眨一下:“怪不得,我听你唱歌还挺有意思的,原来还是个有文化的人呢!”
三个人正谈得津津有味,这时,梁家庄梁全保和几个人簇拥着胡仁礼从酒店二楼雅座下来。酒店掌柜的赶紧跑过来:“几位爷,请慢走!”那几个人全没理会,全保的手下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箱子,二刚问铁成:“这是谁呀?”铁成愤愤不平地说:“年轻人,这是县令胡仁礼和梁家庄的财主梁全保。”晋东故意扭过头去,就当没看见。胡仁礼腼着个大肚子,迈着八字步,不停地打着饱嗝,慢慢往外挪,全保低三下四地说:“大人,你就别怪小人了,我不就是想卖个高价吗!”胡仁礼酒气熏天,慢条斯理地说:“好说,好说,不征你家的粮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过,明天晚上你可得再去我府上,咱们好好合计合计!”全保心领神会,点头哈腰:“一定,一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