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现在四岁,伶牙俐齿,已能够谈吐自如:会讲故事,会念绕口令,还会搬弄口舌,可是,她独独对“人称”反应钝慢,总是分不清你我。每天下班回家,女儿一眼在窗玻璃上瞧见了我,就大喊,“你妈回来了!”我推门进屋,总见一老一小在争辩:这边母亲认真地说,是你妈回来了!那边女儿大声喊,你妈回来了!
不一会儿,我爸回来了,女儿又喊,“瞧,你外公回来了!”我和母亲又一齐说,“是你外公!”
女儿调皮,每每我们要帮她认真地整理一下三代人的关系,她非但不听,还瞎捣乱,总是对她外婆说你是我外孙!亦对我说,你是我女儿!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愁,我想我的孩子,是不是这方面发育有问题啊,邻居家的小女孩和她一般大小,人家能把人称分得清清楚楚。母亲却说,瞎担心什么,总会分清楚的!再说了,邻居小女孩不是有个姐姐么,跟着姐姐学说话,自然快一点!
是啊!孩子学习语言的主要环境还是在家庭。女儿是母亲一手带大的。这一老一小守着这个家,从日出到黄昏,一千多个醒着的白天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对话。而她们的对话,又一定是从母亲的独白开始的!不用多想,母亲整天都在说的无非就是,你妈上班去了!你爸也挣钱去了!你外公怎么还不回来,天冷了,你舅舅不知道懂不懂加衣服!
母亲和女儿的对话里,永远只有夹在她们中间的人,只有我们!如此想来,女儿脑袋里那根深蒂固的“你”字岂是一下子可以抹去的?
为了让女儿尽快树梳理好我们的关系,我试着跟母亲商量,能不能多带她出去玩,让她多与外面的人说说话。母亲却板着脸一口回绝我,你嫌我看孩子不合格,你另找人去!我每天要做饭,要洗衣,要打扫屋子,要缝缝补补……我哪有工夫去闲逛?
母亲是个固执的老太太,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叫了一辈子的苦。过去在乡下时,她的生活是两点一线,田里到家里;现在来了城里,不种地了,她就呆在家里原地不动了。巴掌大的一个屋子,她转来转去,忙来忙去,一刻也不停歇。自从我有了孩子,她把老家的那台老缝纫机也请回来了。不是做条小裤子,就是做个小背心,材料都来自我那些“好好的就不穿了”的衣服;晚上看电视时,她还要织毛衣,大的、小的、厚的、薄的,织完一件又一件。一边织还要一边念叨,“你们不穿我织的毛衣,妞儿穿得可舒服呢!”(妞儿是女儿的乳名)
母亲嘴上叫苦,动不动就拿“不给你看孩子”这件事来“威胁”我。可我知道,真的让女儿离开她,她肯定舍不得。每到周末我习惯接孩子回家,母亲常会说,“这个星期天,妞儿不回去了,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可是女儿一下子又扑到我怀里,说,“不,我要回家!”母亲便阴着脸说,外甥就是狗,吃了掉头走!你就是喂不熟的狗!
一次,看到新闻里一个外婆把外孙弄丢了,母亲指着电视里那个哭得歇斯底里的老太太张口就骂,说,死老婆子,怎么看孩子的,要是我,丢了孩子,我也不回来了,一头撞死!
俗话说,水往下流,人往下亲。隔代亲,更亲得可怕。有时弟弟回来,女儿看这个大孩子总是让着她,越发刁钻厉害了。她总是在母亲面前告状,“你舅舅又睡懒觉了!”“你舅舅用我的勺子了!”“鹏鹏打我了!”——直呼其名,又胡说八道!而母亲呢,往往会讲偏理,硬护着她的宝贝外甥。
再说我,自从有了女儿,几乎一时间把所有的爱都倾倒给了她。只要逛超市、商场,出来时手里拎着的大半都是女儿的吃食或玩具。相比之下,给母亲买的,少得可怜。亲情接力的不可逆转让人痛恨人类的天性,让惭愧一天天弥漫心灵,渗入骨髓。活在这一老一小中间,既做女儿又做母亲,我倍感付出与回报的严重失衡,更体会到了为人母的艰辛和可怜。
记得从前读过一篇文章《为奴隶的母亲》,奴隶这个词,用来参比天下母亲,是再恰当不过了。我的母亲,为我愿做奴隶,而我为女儿,也甘做奴隶。晚上,三个人出去散步时,有时女儿因为路远走不动,我和母亲就都蹲下身来要背她,争执一番后,母亲总会说我颈椎不好,把我推到一边。
有母亲在,我永远都是孩子,即使有了孩子,也还是孩子。既是孩子,就该被疼、被爱、被照顾,就该理所应当地享受关怀。这样的“理所应当”,如今已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和自责了。孩子一天天长大,母亲一天天老去,她佝着腰背着孩子的脚步越来越沉,越来越缓了……
母亲是一座山,我靠着她,我是一座山,女儿靠着我。我们的目光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目不夹睫地盯着那个最小的人。而我们又靠着一种惯性,一致后仰,重心后移,生生压到了那个年迈衰老的人身上。我的母亲,养育了我,又来抚育我的女儿,她承受了我们两代人的重!
不需回首,也知道那座山已经不那么巍峨,挺拔了。亲情不息,轮回不止,我不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也会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活在这一老一小中间,我也该慢慢直起身,让她们都靠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