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兴土木修盖,厨房完工尚需时日,断水断气,三餐只好移入庭院小书房。且将书房作厨房,暂别书桌当饭桌。
“纸墨笔砚诗书画”让路“柴米油盐酱醋茶”,精神食粮“银样镴枪头”,煮字岂能当饭吃?昔日斗室,墨香诗韵书卷气;而今小屋,烹菜煮粥烟火味。郑板桥有联:“扫来竹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生活本该如此!
旅美诗人陈中美,十年前发现、发掘广东台山诗人程坚甫,出资编印《洗布山诗存》;居美作家刘荒田、散文巨匠王鼎钧、耶鲁高级讲师苏炜等人跟进,不遗余力长文力荐:“一身愁似黄仲则,七律工如陆放翁”、“朝露初凝,新桐乍引”、“了不起的好”、“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这些评誉句句通天!世上作诗人一条足矣!
程坚甫(1889-1987),1949年去职还乡务农。赤贫无子、严重口吃、老来耳聋、缺牙、腿疾,一生却写下了1600首左右旧体诗,现存800余首,且无一首应时、应制之作。其格律诗词不仅没有因贫积弱,反而“穷而后工”、极穷极工,不可思议。苏炜在《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一文中指出:“穷,若真能成就诗人,那么袤袤黄土地上抠背折腰的‘诗人’,当如过江之鲫了”。程坚甫本人自解归结为:“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
想来后半生于乡间安身立命的程翁可有一间怎样的书房厨房?
“……一张八仙桌,桐油剥落净尽,接榫松了,但四条腿年复年地撑持着,没有散架。饭桌也是诗人的书桌。煤油灯是小号,棉线上的火苗还要捻到最小,衰弱的光明所笼罩的,就是诗人独有的诗之国度,不足一尺的光晕划出了与尘事的疆界……”这是刘荒田《江天俯仰独扶犁——记诗人程坚甫》中的想象描绘。
程诗多七律见长,不妨照录几首管豹。
暮冬随笔(二十之一)
贫病交侵记麦秋,不惟脚肿面犹浮。
死生已悟彭殇妄;饥饱宁关丰歉收!
局外观棋还守默;椟中藏玉肯求售?
扁竿挑菜入城市,且为茶香尽一瓯。
晚望村南遥山感吟
雨余云散见遥峰,抹翠如妆晚尚浓。
此日供人舒眼望;当年劳我插行踪,
寒溪有影留残月;怪石无言对古松。
寄语山中麋鹿友:樵夫别后已龙钟。
早秋有寄
谁谓歧途多易迷?飞鸿踪迹遍东西。
十年空惹一头雪;独坐渐看两腿泥。
信是灌畦难学圃;何妨徒宅亦忘妻!
早秋已用伤摇落,杨柳依然绿满堤。
春宵听雨感
看花卧酒已无心,诗恐非时亦少吟。
自向长宵寻短梦;谁云一刻值千金?
山林兴味随年减;朋友音书付水沉。
健饭未能眠尚稳,静听帘外雨愔愔。
寄闲情
问年已过七旬关,诗债累累尚待还。
敢谓臣心常似水;不忘友约是看山。
居邻药肆羞言病;老在农村许放闲。
我有文章无处写,付他禽鸟语林间。
闲吟
蛰居慵复写文章,袜线为才况不长!
逆水行船徒费力;卖花人过且偷香。
多言取辱豪无益;积愤能消心自凉。
天下苍生皆赤子,南熏何以不加强?
戏赠柴镰
割鸡割肉两无关,渐被尘埃掩旧颜。
今日偶然翻眼底;当年曾不去腰间。
锋芒易挫终成钝;草莽难除且退闲。
延濑歌残人亦老,岂宜携手再登山?
蜗牛
局促曾无陋巷忧,豆棚瓜架雨初收。
触蛮共处休争角;鸟雀环飞莫出头。
春梦繁华宁羡蝶;世情冷落任呼牛!
绿苔深处蠕蠕动,天步艰难似尔不?
读罢程诗,怀才不遇、各人有志与他何干?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因你种下!话已至此,再多的誉美都是多余。鼎公《慕旧惊心读残篇》文尾写道:“律诗这种文学形式,自经唐宋大家缔造以来,伏脉万里,蛰龙不死,笔者也在此向它的生命力致敬。”
就此忘了什么厨房书房吧,也在此向程翁鞠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