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差两岁,从小打打闹闹。那时候,妹妹小,父母顾不上管我们俩,任我们成天疯跑。为了两个妹妹能跟上营养,父亲买了一只山羊,准备养大挤羊奶给妹妹吃,放羊割草就成了我和弟弟的主要工作。
我牵着羊,弟弟背着筐,我们俩边走边分工。弟弟说他想放羊,我们俩都知道,放羊其实就是看着羊吃草就行,但是割一筐草很累的。我说:“这样,我们俩猜草棍,长的放羊,短的割草。”我撅了两根枯草一长一短,攥在手里,弟弟伸手要抽的时候,我悄悄踹了羊一脚,趁他扭头的功夫,我把长草棍掐短。弟弟抽到短的草棍乖乖地割草去了,我就躺在有树荫的草地里,嘴里衔着野花看天上白云舒卷。
一连数天弟弟都抽到短的草棍,他不干了,坚决要我先抽。我说行,这次换一下,抽到短的放羊,长的割草。弟弟指着我说:“你耍赖,这几天一直是我割草,明明就是你捣鬼了,我回家告诉咱娘。”我也是心虚,狠狠地说:“是你运气不好,哼!这次我割草,让着你!”我从弟弟手里夺过镰刀,使劲推了他一把:“起开!”为了表示愤懑,我猛然轮了一下镰刀,镰刀脱了手,冲着弟弟的脸飞了过去。弟弟一下子蹲在地上,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吓得我两腿打战。拉开弟弟的手,看见弟弟的右眼通红,他惊恐地说:“我瞎了,我看不见了。”
父母没顾上揍我带着弟弟上医院了,大夫说是眼角膜脱落,幸亏是镰把打的,要是镰头弟弟的右眼就毁了。以我对父亲的了解,家里那么穷,现在又要支出一笔住院费,我这顿打算是逃不过了。那几天,我惶惶不可终日,这秋后账早晚得算啊!
直到弟弟出院,父母也没有难为我,甚至没有责备过我。弟弟痊愈后,父母依然让我和弟弟去放羊割草,走到门口时父亲呵斥弟弟:“操点心,再磕眼上,你就是瞎了我也不管,听见没?”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弟弟小声地说:“听见了。”原来是弟弟把事情揽到了自己头上,我才免去了一顿皮肉之苦。
那段时间,我感激弟弟,主动割草,让弟弟放羊。弟弟对我爱答不理,连看也不看我,他学着我以前的样子,跷着二郎腿躺在树荫里,嘴里叼着野花,看着天上的白云,那模样悠闲惬意。我也不急,心甘情愿地割满一筐草后和弟弟并排躺下。弟弟嫌弃地翻身起来拽拽地走了。他追逐着那对黄色的蝴蝶,怎么也扑不住,我脱鞋跑过去,两只鞋往一块儿一扣,讨好地喊:“汉林,我逮住蝴蝶了,快过来看。”弟弟扭头牵起羊回家了,我悻悻地趿拉着鞋,背起草追上弟弟。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坡上的草越来越少,弟弟便不能躺着看云彩,他要爬上树去折些树枝储备起来给羊过冬。一天,我们放羊的地方忽然来了一大群羊,我家的羊被挤到了圈外面。吃不上草的小羊可怜巴巴地“咩咩”直叫,我愤怒地跑过去,把羊群往远处赶。那群羊的头羊是只长着犄角样子凶猛比我还高的公羊。我使劲用树枝追打着羊群,忽然听见树上弟弟大声地喊:“哥,快跑——”我一扭头,那只公羊低头吼叫着冲我抵过来。我懵了,弟弟“噌”从树上跳下来正好落在公羊前面,他伸手抓住公羊的两只角,那公羊来回地甩头想把他甩出去,弟弟的小身子被甩得两脚离地,荡过来荡过去,手却怎么也不肯撒开,他大喊着:“哥,你快跑啊!”
我醒过神来,把身边一只小奶羊狠狠地一脚踹倒,小羊凄厉的叫声唤来了公羊,它又向我冲过来,我一个回身躲过,拉起弟弟拼命地跑起来。我们俩呈S线跑了不知道多远,回头看了看公羊没有再追过来,我和弟弟累得弯下腰两手扶膝“呼哧呼哧”地喘。扭头对望,弟弟冲我咧了咧嘴,我也冲他笑笑,忽然我们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躺在地上直打滚。
我们一直躺到夕阳西下,漫天的火烧云像要把草坡融化掉。我对弟弟说:“汉林,哥以后不欺负你了,我割一辈子草,让你放一辈子羊看一辈子白云。”弟弟很拽地说:“哼!我要是瞎了你养我一辈子吧!”他继而轻叹了一下说:“我要是把你供出来,咱爹还不得打死你啊?我的眼受伤了,他不好再打我,我就说是我自己摔倒磕眼上了呗。”那一刻,年少的我热泪盈眶。
没能割一辈子草,我当兵去了远方,弟弟也考上大学去了远方,我们聚少离多。个子比我还高的弟弟却始终没我身体结实,他也始终不服在部队里晒得黝黑的我,每每回老家掰手腕比力气他都会说:“这次肯定赢你。”多少年来输的那个一直是他。各自成家立业后,天南海北,见面的机会更少。今年春天,我们相约回家给父亲过生日,我站在村口看着弟弟从霞光里走来,他比以前胖了壮了。他搂着我肩膀说:“哥,走,吃完饭咱再掰手腕比试比试,肯定赢你。”
在以前放羊的坡上,父亲割着草,几只羊像散落在草地上的白云般蠕动着。我和弟弟脸对脸趴在草地上,他伸出手:“来吧,哥。”两只大手紧抓在一起。我使出全身力气,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由红到白再到红,我的手腕开始不住地颤抖,弟弟逐渐占了上风。“怎么样?服不服?”“不服!”弟弟一使劲,我输了。我不信邪,继续。“服不服?”“不服!”我又输了。第三次我们跪趴在地上,他咬牙问:“服不服?”我笑着说:“服了!”这次弟弟终于赢了我。
弟弟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眼睛开始泛红,慢慢地氤氲出一层薄薄的雾。忽然他松了手,一拳擂在我肩上:“哥,你为什么输给我?谁让你输的!”我心里一酸,眼眶也热了。是啊,我早已人到中年鬓角染霜了。我擦了一下眼泪拍了弟弟一巴掌:“像什么样子,你哥还不老,再来!”
我和弟弟并排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野花,看天上白云变幻莫测。羊儿不时“咩咩”地叫着,父亲远远地向这边看了一眼继续低头割草。我和弟弟对视一笑,穿过时光,仿佛看见彼此年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