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父亲给我打来一个电话。看着手机上显示的一连串陌生的号码,我犹豫着,接还是不接(平时我一般不接陌生电话)。手机振铃颇有耐心地响着,期待着我的回应。
我接了。是父亲!
“爹,你买手机了!”我脱口而出。
父亲在那头也是极欣喜的。从他的声音我可以想象到此刻他一定笑得咧开了大嘴,脸上的皱纹被面部神经调动成了道道奔腾的川流。然而,父亲还是不说什么,寒暄几句后,习惯性地说,跟你妈说吧。
母亲接过电话,开始了她的即兴演说。从注意身体说起,到注意安全,到注意别使性子,面面俱到地提醒我一番。末了,说,就这吧。准备挂机。
可我还没说呢!我问她,爹的手机多少钱?什么牌的?用什么卡?他会发短信吗?母亲说,你爹的手机三百块钱,买了咱们邻居明子的。哦,我知道了,明子的那部手机,年纪挺大了。
父亲是个极爱赶时髦的人,这部手机,他不知期待多久了。虽然父亲只是个庄稼人,没多少文化,交际也极其有限,手机对他似乎没什么用处。用我母亲的话说,那就是他喜欢摆阔。裤腰带上总想有那么点儿值钱的东西。最初是明晃晃的钥匙链,再后来是传呼样的电子表,现在是一部过了时的手机。总之,社会上流行什么,他都想别到裤腰带上。
这些话虽然有些好笑,可父亲听了是从来不恼的。他会说,人要是不赶时髦,说不准现在还穿树皮呢!社会给人造了这些东西,就是让你买,就是让你赶时髦!
何尝不是呢?二十年前,我刚刚懂事,坐在父亲摇晃的牛车上,父亲手指着村外的新房一一给我介绍,然后说,爹将来给你也盖一个。时不时过路一两辆三轮车,父亲又说,过几年,这牛就退休了,爹也买一辆三轮车开开!
而今,父亲的美梦不都实现了吗?三轮车都已经换过三辆了。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出身,弟兄姐妹八个,爷爷还是个外来户,家中景况可想而知。但就在那食不裹腹,捉襟见肘的年代里,父亲的眼光也是前卫的。
父亲十几岁时,社会上流行起了穿拖鞋。有钱人上街穿,下地也穿。父亲那时才读小学,看着人们凉凉爽爽地把脚露在外面,多舒坦!他回到家,脑子一动,就有了主意。于是拿上爷爷锯好的薄木板,等上鞋底,画好样子再锯下来,然后拿两块废轮胎皮,剪成宽条,拿钉子钉到木板上拖鞋便做好了。父亲穿着它走在街上,发出“笃笃”的响声,逗得大人们都笑痛了肚子。
父亲成家后,便一心一意地规划自己的小家。那时家里除了一盘热炕,什么都没有。要买什么是绝对买不起的。缝纫机,洗衣机刚刚进入父亲的梦中,他没有钱置办这些,就连普通的木柜子,木桌子都买不起。但父亲不愁。他相信,只要不花钱的东西,他就可以做出来。于是出去找些废木头,回家来,打了墨线,锯开,左右比划比划,刨子,乳胶准备好,几天后,他的手里就有一件家具了。不仔细看,还真是那么回事。父亲说,有几个是行家呢?好歹算个家具,屋里不空了,东西也有着落了。
父亲爱赶时髦,但终究没赶过时髦。所谓赶时髦,都必须以强大的经济作为后盾,而父亲在这一点上却是相当薄弱。所以,无论他的想法有多时髦,他的行动还是要比别人慢,而且要慢好几拍。
父亲做梦都想有钱,他不知设计过多少生财之道。然而,大钱跟他是无缘的,就是小钱,父亲也挣得不容易。
父亲养过牛。养过十几年的牛。最初几年,有一件事是我们最难忘的……那年,牛价上涨,人们疯狂地给牛加料,喂粮食。我们家没有粮食给牛吃,又想让牛长得快快的肥肥的,父亲便决定去砍柳条喂牛。谁都知道,牛吃上嫩柳条,耐饿,上膘。但那时,村里是坚决不许折柳的。就是柳树上长出的一些毛毛草草的旁枝也不许人们折。父亲知道白天折不可能,便晚上行动,孤身一人带了一把镰刀,趁着月亮当头出了门。
父亲爬到树上,削呀削,已经感到地上有好大一捆了。他越削越有劲,想着牛吃了嫩嫩的柳枝,很快就能卖到好价钱,他高兴得不得了,一不留神,一使劲,镰刀削到了他的大腿上……
尽管这样,父亲还是背着一大捆柳条回了家。到家时,裤子已经被血浸染成了绯红,鞋子里水汪汪的,都是血。
父亲疼得哼哼呀呀躺到了炕上。血止不住地流,母亲吓得慌了手脚,父亲一把扯过一条褥单,使劲往腿上一扎,血止住了,可他也因此在炕上躺了足足一个月。
第二天,村里广播说,父亲偷折了柳枝,并对父亲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很快,就有两个治安来了解情况,母亲拿出家里仅有的五十块钱打发了他们。父亲这下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在炕上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们家始终没在养牛上得过大益。后来养牛,也就纯粹是让它劳动了。
父亲组织过小秧歌队。前几年,村办企业异军突起,村里好多人都办起了厂子,做了小老板,父亲没钱办厂,但这也同样给他开辟了一条财路。
干什么呢?父亲组织起了小秧歌队。寒冬腊月,庄稼人都撮麻将消遣时,父亲召集人马,买了铜锣,铙钹,扯了几尺五色布,开始了演出前的排练。
小秧歌队就在我家排练。我从来还不知道父亲有这个特长,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花样。有人来看热闹,父亲便说,娱乐,娱乐,爱好,爱好!
我当时上中学,课程已算是紧张。我不喜欢家里乌烟瘴气,咿咿呀呀,我劝父亲不要在家排练,找什么娱乐不好呢?父亲却说,你不懂,爹要给你挣钱!
结果,过年,过元宵节时,父亲着实风光了一把。他的小秧歌队走村串户,挣了不少钱。可我也因此落了话柄被人嘲笑,同学们说父亲是变着方式讨钱,那我不是“叫花子”是什么?
父亲的小秧歌队一直办了三年。到后来,规模逐渐扩大,变成了一支小小的文艺宣传队。父亲不仅冬天排练,夏天也去排练,十几个人坐在供销社门口,咿咿呀呀,引来了不少解暑的人们。
我考上师范后,父亲高兴,还特地把小秧歌队带到我们家,为我作了一次“演出”。但那时,我没有一点感激,相反,还为同学的嘲讽一直耿耿于怀。对于我,这次“演出”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不过,父亲当时的兴奋我至今还记得,那绝对是用语言难以形容的。
父亲经常说是我上学给他带来了财运。自从我上师范后,家里的开销骤然变大,父亲就不得不扭转策略了。他做起了买卖。
我的家乡在清徐,是老陈醋的故乡。光我们村,就有大小醋坊十多家。父亲瞅准了目标,就拉上醋到处去卖。这样几年,他还真精通了这一行,钱也赚了不少。不仅供我上了学,手头还攒了一两万。去年,我们家自己也开了一个小醋坊。父亲即将交五十岁时,做上了小老板。虽然我们的“厂子”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工人,整天干活累得要命,但从父亲的精神气上看,他已过足了老板的瘾。
这些年过得顺,父亲说,过得顺了,人就该学着享受一下了。为什么不买一部手机呢?哪有“老板”没有手机的?过去穷得买不起,现在是时候了!
可母亲不同意这件事。她说家里有电话,干吗要买手机?更何况手机是买得起养不起。家里虽然有了些钱,但这钱来得不容易,拿去买手机还亏了这些钱呢!
无论如何,现在父亲是买了手机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说服母亲的,可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哦,爱赶时髦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