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文苑*副刊总第3021期 >2016-09-23编印

寒夜留客
刊发日期:2016-09-23 阅读次数: 作者:康广宁  语音阅读:语音阅读
  
  1970年深秋的一天,荒凉的文治村寒风瑟瑟,六点多钟,夜幕便从苍穹中摇落下来。
  我与爷爷吃罢晚饭,正坐在炕上聊天,忽见有人推门进来,定睛一瞧是村里的兔兔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到家中,只听兔兔说到:“成丙叔,这个人是来咱村的补锅匠,人们都叫他刘大嘴,做了一天的生意,天也黑了,还没住处,这么冷的天,怪可怜的,今晚就让在你家住一晚吧。”看着这个叫刘大嘴的人,冻得瑟瑟发抖,爷爷迅速从炕上跳下来,拉住来人:“快上炕缓缓哇,出门在外的不容易。”便将刘大嘴礼让到炕上。兔兔见已安顿刘大嘴住下,也没客气,吹着口哨走了。
  我坐在炕上满脸的不高兴。既嫌兔兔多管闲事,为啥村里那么多人家,你非要将来人领我家住宿,更嫌来人麻烦,想想晚上与一个陌生人同睡在一个坑上,心里有多别扭?只是我看到爷爷很热情,硬忍着不便多说什么罢了。爷爷问刘大嘴:“你吃饭了吗?”刘大嘴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哪。”爷爷说:“别客气,出门人不要拘束,我现在就给你热饭,只是庄户人的饭菜太差,待不了客,你还得担待一点。”刘大嘴听了立即说:“我每天走村窜户吃千家饭,知道你们山里人的清苦,都不富裕,咱们素不相识,你老人家能够赏给我一口吃的,我就感恩不尽了。怎能嫌好嫌赖。”听着刘大嘴的话语,我心里想,难怪他嘴大,也真会说。
  刘大嘴吃光爷爷重新给他热的饭后,连打几个饱嗝,往炕的铺盖卷上一靠,话语更多了,与爷爷海阔天空地攀谈起来,两人越说越近,越说越投缘。然后刘大嘴竟然讲起了故事,都是他走南闯北的经历与听到的传说,既新鲜又有趣,我听着听着,渐渐入迷,此时此刻心里早已不讨厌他了,慢慢变得喜欢起来,便大胆地插入了话语,问他会说书吗?刘大嘴嘿嘿一笑:“小老弟你可问着了,你喜欢听书吗?”“我爱听,你给咱们说上一部书吧。”刘大嘴笑道:“想听啥随便。”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后,我从炕上一跃而起:“那你先等一等,我再叫上些人来听。”也不等他回答,便快速出了窑门,走家串户将一群十二三岁的小伙伴们传了个遍。
  不一会功夫,只见人们三三两两鱼贯而至,兔兔也来了,他边进门边说:“想不到刘大嘴还有这本事,早知道你有这本事我直接就把你请回我家了还能轮上在这?”一副后悔不迭的样子。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人们将刘大嘴围在中间。爷爷又盛出一小笸箩旱烟,供那些拿着长烟袋锅的山民们抽,刘大嘴将一部《胡延庆打擂》讲得口若悬河,绘声绘色,抑扬顿挫,把人们带进了书中特有的镜界。在那个远天远地的小山村,物质生活匮乏,精神食粮同样稀缺,庄户人曾几何时有过这样的享受。时近五更,人们才在余兴未消中散去。
  第二天,爷爷家中昨夜说书的事成了这个小山村的“头号新闻”,被人们传了个遍。晚上天还未全黑,便有人来抢占座位了,一部《五女兴唐传》在刘大嘴开说的时侯,窑洞里炕上炕下挤得水泄不通,就连水瓮上,柜子上也坐满了人,上有八十的老翁,下有十岁的孩童。人们兴高采烈,在刘大嘴说到精彩之处,免不了鼓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高亢激越,此时的我在人们面前趾高气扬,风光无限。惜日门庭冷落的光棍堂想不到今日竟如此红火,如此热闹。
  第三天,人们热情不减,场面依旧红火,刘大嘴又开了一部《雷宝同招亲》,正当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出神入化的时侯,忽然窑门一响,从外面闪进了几个人。只听进来的民兵连长郝兰堂骂道:“这里的基干民兵们,叫了一晚上,让你们去连部开会,可是没几个人去,原来都在这听书呢。你们这下可闯大祸了,公社来检查工作的郭部长发火了,看你们咋办哇。”他的话音未落,只见一位阴沉着脸的大个子陌生人开口了:“这就是你们村的民兵?自由散漫,思想落后,对开会学习不热情,到现在还爱听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那位郭部长又看了一眼停下来喝水的刘大嘴继续说道:“你是什么人?什么年代了,还敢散发这些封资修的东西,看来也得对你审查一番,来人!先把他扣起来!”听到公社来的当官人这一番话,没见过世面的庄户人一个个吓得口瞪目呆,有几个胆小的人早已悄悄溜走了。刘大嘴见场面变得如此严峻,也惊得手足无措,前言不搭后语,支吾起来。就在这紧要关头,就见我爷爷忽的一下从炕上跳到地下,对那位郭部长说道:“上面的大干部,这是俺家,这个人是我看见他可怜没住处,才留下的耍手艺的外乡人。俺们瞎叨闲话哩,也没甚封建迷信,更不反对民兵们开会学习,快散了场,去开你们的会吧。”郭部长见有人接他的话头,便把矛头指向了爷爷:“你也有问题,聚众宣传封建迷信那一套,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也该批判斗争。”爷爷一听这话,火腾的一下就冒了上来,嗓子提高了八度:“我有甚问题,老百姓叨闲话还不对了?你让俺们少吃没穿,风寒地冻,这么长的夜,做甚哇?你给咱唱上一台戏,也让老百姓开开眼?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郭部长一看竟有人敢顶撞他,更是气的暴跳如雷,便骂骂咧咧起来。爷爷一见他如此放肆,更是不客气:“娃娃,我老汉活了七十岁,经见的多了,甚人没见过?想当年县长丁耿林,就在我家睡过觉,讲过话。六区区长辛步云、姚如治更是常来常往,哪一个也不是你这灰样,那时候的共产党和你不一样,你头灰溜溜的敢骂老子,老子可不怕你,老子给共产党干事情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干啥哩。俺大儿16岁当了八路军,俺二儿12岁当了八路军,老子也当过八路军的农会主席,可比你会教育人哩!”真想不到爷爷的一阵雷烟火炮,竟然将那位盛气凌人的郭部长给镇住了。他见爷爷须发皆白,情绪激动,一副拼命的样子,一时竟没了主意,就又讪讪对着刘大嘴说道:“不许你再瞎捣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明天赶快离开这个村子,否则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民兵们开会、开会!”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在村口的大柳树下,全村人依依不舍的送走了补锅匠人刘大嘴。刘大嘴担着货郎担,握着爷爷的手,再三称谢:“老哥哥,你我萍水相逢,俺蹭吃蹭喝,还给你惹火烧身,你图个甚呀?”爷爷哈哈一笑:“天下人管天下事,俺们文治村人虽然穷,但是分得清好赖人。朋友来了,有热炕头,狼、虫、虎、豹来了也有镰刀斧头。”刘大嘴眼角一湿:“老哥哥,领教了,我会记住你说的话,唯愿我路遇之人都如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