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料峭清寒,炉香氤氲,在左右奔突,上下求索的岁月里,总有美丽暗香浮动,生命有热烈也有平淡,有欢喜也有忧伤,记忆的花瓣总要找一个灵魂的支点。于是我想到了回归。
回归终究是美丽的,把生命完全交给因果,浑身赤裸的,其枯且荣,任劫短劫长。或盘坐或躺卧,或沉默或微笑,或慈悲或怀疑。
生命需要有一场回归,似尘埃落定般,黄花寂寥,碾落成泥。李白的回归是一场告别,嵇康的回归是一场告别,黛玉的回归也是一场告别,李叔同也有一场告别,杨绛的回归也是。只不过每个人的人生履历都或多或少的沾染罂粟花的香味。印上了岁月的泪痕。李白的告别以浪漫戛然,嵇康的告别是以琴声告终,李叔同的告别以钟声收尾,黛玉的告别是以葬花终了,杨绛的告别以高寿收官。
李白的高跟鞋
李白的回归,是从一双高跟鞋开始的,浪漫满怀的他以酒为伴,五花马,千金裘在他看来只不过酒钱罢了,我常常觉得他是穿着高跟鞋的仙人。高力士迷恋他的高跟鞋,他愤怒的把口水啐在那张谄媚的脸上,那是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与对同流合污的深深的厌恶的鄙视。
大唐气象恢弘广博,却偏偏容不下你,于是你策马扬鞭,登蜀道,游广陵,爬燕山,过三峡。从江南水乡到大漠黄沙你都一一驻足,留下脚印。你在寻找一种回归,生命的归属。
有首《寻李白》很美,不知是诗成全了你,还是你成全了诗?据说那次的长江中捉月就没人再见到过你,不知这算不算你的下落?如算,我就这样自豪的昭告天下,你穿着你的专属高跟鞋,你踮起脚尖,去上天捧月,可惜无法触及,于是你在喝了三天千日醉后,纵身长江,要与月共舞,江水早已垂涎你的肉体,于是才有了仙鹤醉酒,人鱼共舞的美轮美奂。
你用回归来反抗污浊,你把月啸成歌,酒气锤成剑,脊梁化作青山,青丝沉淀成岁月。你的回归,成了飘逸的空灵,大唐的缩影。
空谷绝响
当《广陵散》的曲调响起,魑魅魍魉也痴迷了。“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的人生之旅,终结在了这曲《广陵散》的尾声中。你的回归固然悲壮,可叹一曲“广陵”成绝韵!少了山巨源,“竹林七贤”仍成其贤名;少了你,却再难见竹林风流!
嵇康!再不见你纵酒之豪情,再不闻你打铁的锤声。一壶酒,浇铸成你狂放的本色,你“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在你的眼中,这世界应是狷介耿直,应如你杯中之清酒,无尘渣毫粒,无腐臭之气,而是清洌如流玉芝兰之悠长。可遗憾的是,可惜了,你的回归却印在了最昏晦的那一页:满眼是野蛮的屠戮,满耳是大众的悲鸣。其时,有明哲保身者,更有持“忍饥寒!我后当作三公”陋志者。你“常谓之知言”的山涛,此时便弃你而去,留你一人痛饮苦酒:“美酒兮以之驱愁,良友兮不可不慎求。人之相知兮,贵识天性,曲者不以为桷兮,诚不欲以枉其天才。”面对山涛的诱荐,你嬉笑怒骂,接舆狂歌。一纸《与山巨源绝交书》,阻断了后路,酣畅淋漓呜呼快哉。于是你的回归成了空谷那一声绝响,乌烟瘴气的世俗,独独你这朵幽兰没有被污浊,仍然在盛开。
葬花人
黛玉,冷艳甚至有点孤僻,古怪却让人悲悯。她的回归是从葬花开始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掉陷渠沟。”这就是黛玉,她的洁癖,源于对生命纯洁本真的坚守与执着,于是她才把那蹁跹飘落的花埋葬,那是一种回归。葬花的同时也是自己的一种回归。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花尚且有黛玉荷锄刨坑,填土湮埋,而黛玉呢,“他年葬侬知是谁!”她不知道葬花的会是谁,是粗鄙肮脏的仆人,还是那木石前盟中浇水的那块顽石,甚至是香消玉殒后的烈日炙烤,于是她的眉头再一次紧锁,不再似蹙非蹙,她的回归变得笃定,心痛。
林黛玉病卧潇湘馆,夜里听着淅沥的雨,因一抔多情,不能入睡,眼前是点燃的烛台,在风中滴着烛泪,枕边的泪痕,未干。
尘缘已了,她再也没有眼泪,斩不断的前世孽缘,注定了悲剧,注定了她短暂的存在与最后的回归。在万物轮回的渡口,我愿,她的回归,始终有人在等她,为她摆渡。
一轮明月
“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在佛前,我祈祷佛光加持你。望你珍重,念佛的洪名”
叔同戊午七月一日
清晨,薄雾刚起,西湖,两舟相向。李叔同的日本妻子:“叔同——”李叔同:“请叫我弘一”。妻子:“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李叔同:“爱,就是慈悲。”这是叔同和妻子的告别。“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李叔同的决绝是痛苦的,也是温柔慈悲的,没有人理解他的回归,指责,失望甚嚣尘上,失恋,政界失意,破产,他的学生丰子恺“人生三层楼说”才使那些谣言不攻自破,其实我也不怎么理解,他需要怎样的空,怎样的看破,才会摒弃一切,奋不顾身。林语堂说:“他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却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赵朴初评他是“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我很感叹那轮明月,在繁星点点的夜晚,他突然躲到了那棵桂花树下,再也不出来。他的决绝是一场慈悲的回归,只不过他的回归,不再属于世俗与现实,而是青灯古佛,属于西湖旁的千年古刹,属于那洪钟大吕,属于那叶菩提,属于那本经书。他的圆寂也是慈悲,他嘱咐弟子在火化遗体之后,记得在骨灰坛的架子下面放一钵清水,以免将路过的虫蚁烫死。我想过路的蝼蚁一定也是慈悲的,他肯定不想打扰那个清修的老者,他们肯定会绕道而行,满足弘一那最后的慈悲。那轮明月的回归时,朝霞满天,佛光加持,慈悲笼罩,阿弥陀佛。
左手倒影,右手年华
前不久,杨绛先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然而期颐之年的杨绛早早准备了他的回归,在他的百岁感言中他这样写:“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准备回家。”她的回归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涟漪。
他的回归,是为了迟到八年的相伴。她与钱钟书,杨绛迟到了整整2800多个日子,她曾说“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钟书生命中的杨绛。”眉宇间“蔚然而深秀”,缱绻着书生气息的钱钟书,也只为杨绛专属。一生的伉俪相合,相濡以沫,总有一个人要先离开,于是注定了另一个人的迟到。杨绛就是如此。
杨绛的回归也属于中世纪的骑士,他把一种热爱献给了中世纪的堂吉诃德。她的回归也属于历史,仰赖高寿与丰赡的著述,使她成为百年以来最具历史画面感和最有说服力的见证者。历史给了她超越性别的认可和尊敬,她不动声色,润物无声,最终,她像一滴水融化于大海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左手边百年不变的倒影,右手边绚烂的韶光年华。
别问我是谁,我属于回归,眼角流的泪,穿梭在无路的世间,御风而来,只求一声应允,肯将无尽的一切都化作回归。
天亮时我若拈花,你若微笑,那我把衣钵传给你;树在动,风也在动,拉起你的衣袂,东方以东,西方以西,平静的回归,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