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家里的不幸可谓是接二连三。除爷爷故去时我不知道外,奶奶、大伯、父亲、五叔及堂兄,每个人都是我亲见着轰然倒下。在一片嚎哭之中,他们相继躺在了这宁静而疲倦的麦子地里。土地又一次收留并融合了这些原本在土地上奔跑的人。通向生命的门很窄,通向天堂的路却很宽阔。
我坐在麦子地里,看火纸在亲人的坟头前舞蹈。这地方真不错,空气清新,视野开阔,不远处的村庄就是他们曾经住过的村庄,紧挨村庄的,是一片黑黝黝的树林。看到树,我忽然发现亲人的坟头上也长出一棵棵剑似的小树来。新年的寒风从树林那边,阵阵吹来,坟头上的树梢瑟瑟有声,散发出一种饱满的春的气息。我激动得差点哭起来。我想,这些树大概是我的亲人托生的吧。
忘记是谁说的了,人就是一棵树。有枯有荣,有生有死。一茬茬地死,又一代代地生,始终延续着绿色的生命。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洗礼,上帝曾说:“你绿在这里,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啊,啊,树不也是有脚的么?但它却永远生长于泥土之中,像人一样,是世袭的土著,效死于春夏秋冬。人与树在长相上其实也很象近邻。我在《一片树叶的两面》一文中这样描述人和树的长相:“人是长在地上的树,衣裳是人的树叶,头是人的树冠,手是人的枝丫,脚是人的根系。人的根系和树的根是一样的,那就是完全不能脱离土地而生存。”难怪贝多芬要到维也纳大森林里去创作他的不朽之作《庄严弥撒》和《第九交响曲》;约翰·斯特劳斯也要到大森林里孕育他的圆舞曲;而云南的少数民族更是拈一片树叶,也可以吹奏出缕缕婉转的音乐;英国大诗人雪莱却像一只野鸟一样,置身于树洞里读书、写作,写出了一篇篇关于树的华章。
一个人的生命能延续多长时间大概都有一个定数的,每个人自己无力改变很多。这一点也极类似于毫无反抗力的树。1989年,一向健康的父亲突然瘫痪了,他躺在床上,无力说话,眼睛只能望见窗外那棵老枣树。这棵枣树确实很老了,树皮剥落,虽有点点绿意却也遮不住雨打风吹的苍老。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父亲哆哆嗦嗦坐在老枣树下,让我给他照了一张相片。我知道父亲是爱树的,却不知道父亲是把树爱到了骨子里了。他与这棵老枣树一样,鲜活的生命在冬天的一场大雪中融进天国,把自身的重量交给了土地。他没告诉我死神在肋下时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但我知道父亲一定是无憾的。因为我发现,老枣树的根部又生发出了新的幼小的枣树,老枣树虽然老去,但枣树的家族依然一代代地传承。
其实如果要打比喻的话,我还是喜欢把父亲比喻为一棵白杨树的。父亲一生坎坷,腰杆却始终挺得很直。那次风雪中,父亲被拉去批斗。虽有“红小兵”们“喷气式飞机”的摁压,父亲却始终抬着头,挺着胸。父亲因为挣扎闪了腰,就象大风中被吹歪了的树,却再也不能站直了。而且此后的每个下雨天,疼痛都会钻进父亲的腰里,就像心里跑进去的小蚊子漫不经心地折磨父亲的腰。父亲因此而瘫痪了,父亲流着泪,喃喃地说,人咋就会站不直了呢,树都是站着死的,人也应该一样啊。
父亲努力地想站起来。他在床头边制作了一个扶手,每天来来回回地练习站立。我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父亲满头大汗地站着、立着。我作为父亲的儿子,也一样长成了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了。我的腰也很直,而且腰力也大。可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同样像树的父亲脸庞老去,皮肤干去,头发白去。我止不住热泪滚落。父亲却回头一笑,笑里的汗像树的汁液。树歪了也许有一天会慢慢站直,人歪了却永远一天天歪下去。父亲终于意识到自己很难再像树一样站直了,日子也不会让他长久地树一样站着的。父亲平静地躺在了床上,那种姿势却极像一棵被风吹倒了的树,父亲的腰终于挺直了。
父亲去了爷爷奶奶去的地方,那里地势很好,浓郁的树一棵接一棵地生长着。父亲的坟上虽然没有立碑,可我知道,父亲是不需要碑的,那坟头上剑似的小树就是父亲永远的碑记。这树一天天地长大,腰一天天地挺直。父亲活着是树,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一样以树的形式挺立着。世界上许多地方,那怕是僻壤,抑或是在都市,墓地的树都是最繁茂的。是因了风水宝地,也许还因了人与树的一种神似。它以独特的碑体形式,向人们传递着某种生命的密语。在我的村庄,老人们总是一批批、一茬茬地走。我的爷爷奶奶是一茬,大伯是一茬,父亲是一茬,五叔是一茬,堂兄也是一茬。而每一茬走时,锣鼓声悲里,又有一茬婴儿的啼哭降生在满是树的村庄。一茬走了,一茬来了。像树一样,老去时没谁感慨万千,因为每一棵它们到底都绿过。不管是站着绿还是歪着绿。只要绿得酣畅也就够了。出生时也没谁一惊一乍。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棵树,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人生下来该绿的时候,却一样都绿着。
我说过,我的村庄最多的就是树了。房前屋后,沟下堤上全是树。哪来这么多树呢?我想到了“荫”这个字。我的家族能一茬茬延续,怕就是这“荫”的功德了,大概这树也是我的祖先托变的吧。这些树,每一棵都有属于自己的长势。人活着的时候,也是理应如此的吧。人们各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的村庄才因此而丰富和美妙。
我知道,人和树的一些事还有许多是我体会不到的。我希望到自己老了的时候,腰也能像树一样始终挺直着。也许到那时,我对树的理解就不会这般肤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