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5:流金*岁月总第2736期 >2014-11-16编印

绵长的记忆
刊发日期:2014-11-16 阅读次数: 作者:张卯春  语音阅读:语音阅读
  
  7月中旬,郭建华从成都来电话,说要与几位老知青结伴回新营一趟。闻之欣喜不已。
  45年过去了,时光如水,记忆如磐。
  1969年初,村里来了一批插队知识青年,他们大都是四川省、成都市领导干部子女。淳朴的新营人把这些“黑帮崽子”当作古装剧中落难的公子小姐,腾出房子,烧好火炕,迎进家门。知青们贴出的“新营是第二故乡”、“广阔农村大有作为”等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使人倍感亲切。知青编入一、二两个生产队,集体起灶,伙房在关帝庙。
  400多人的小村庄一下来了三十多名青年男女,给封闭的村子带来生机和活力。我引他们为同志、朋友,给他们介绍社情民意。他们则给我,当然也给新营送来了一股清风。他们是熊义、刘钢、贾明生、任小萍、米家山兄弟、老侉……
  熊义,高高的个子,戴着厚厚的近视镜,从他那里,我知道了成都文革武斗的传奇经历、知道了美国飞船飞上月球的惊天秘密。刘钢,也是高个子,通常穿一身黄军装,显得成熟文雅,是知青的负责人之一。贾明生,近视眼,重重的小胡须,身材瘦弱,看上去年龄较大。他教我摄影,我们把窗户蒙起来,冲洗照片,看着影子慢慢地显示出来,感到十分的惊奇和兴奋。任小萍是一个娇小聪明的女子,在我青春的眸子里,她谈吐不凡,举止优雅。她借给我很多书,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牛虻》。她在《母亲》扉页上写有“像巴威尔一样投入新生活”,激励我走向未来。米家山人称大米,戴着近视眼眼,一副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的样子,后来成为电影导演。他的弟弟二米,名字忘记了。绰号老侉的知青老家山东,一身豪气。还有挑水栽白薯压肿了肩膀都不吭一声的郭林扬,吹口琴的小胖……
  知识青年真的把新营当作了自己的第二故乡,他们想方设法改变新营贫穷落后面貌,措施之一就是发展果木。为了栽培果树,他们四处奔波,我曾与刘钢等骑自行车到祁县子洪口果树研究所,向一位姓欧阳的老师请教栽培技术。经过精心准备,大队在村东南方向划出几十亩好地辟为果园。知青们栽下了新营乃至这一地区历史上第一棵苹果树,在他们和新营人眼中这是致富的希望树。
  正当人们满腔热情地浇灌希望的时候,问题出现了,刚刚移栽的果树苗开始丢失,开始是一株两株,后来越丢越多。都是南边靠祁县地界一侧的,从迹象上看是后营人所为。
  后营与新营在古代可能是兄弟军垒,但历史的发展使相距1.5公里的两个营两个村分属两个地区两个县。后营也是个穷村子,但民风强悍,人口也比新营多。由于行政区的隔离和地域上的相邻,两村的磨擦时有发生。头年秋天因为盗抢庄稼发生了一次流血事件。
  一年过去了,旧怨未解又添新仇。拔走了希望树激起了新营人的愤怒,不过,这次还击的是新新营人——知识青年。什么“好汉打不出村”,他们不信这个邪。知青们排着队,呼着口号,唱着“说打就打,说干就干,打一个样儿给他看一看!”等战歌,开进后营村,要求交出小偷和被偷的树苗。经过示威和短暂轻微的“战斗”,知青凯旋而归。此后,再未发生果树丢失事。
  当年12 月中旬我离乡入伍,那时,知青们已在秋后回成都探亲去了,我与他们实际相处不足10个月。就这不长的日子,留给我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又看到了他们为纪念插队新营40周年而写的《年轻时,我们这样走过……》文集,又了解了我离村后发生的许多事情,了解到失去联系却又常常念想着的知青朋友的一些信息,更深切地感动我的是他们与新营、新营人浓厚的情谊和对新营经历的反思。而我,与熊义带着望远镜巡田护秋、同贾明生蒙住窗户冲洗照片、从任小萍借来的书中认识了巴威尔、牛虻……当年感到的是新鲜、惊奇,其实意义非常。
  知青们风流倜傥,不拘小节,超尘脱俗,放荡不羁。如醉如痴地读“反动”书籍,慷慨激昂高歌“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肆无忌惮地呼唤“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鲁莽却不失正义地与盗窃者进行战斗,毫不羞涩的女生穿裙子,与男生一起游泳,戏弄当权者,大碗喝酒、抽过滤咀香烟、偷吃供品……等所作所为,是对传统的反叛,对禁锢的挑战,对自由、民主、科学的追求,是人性、个性的张扬,虽不合时宜,却昭示着未来的社会潮流。
  世世代代厮守黄土地的新营人仰望这些新人,迷惘的目光从新奇里发现:原来还可以那样活!知青为新营人打开了一扇认识外部世界的窗口,点燃了走出贫穷,走出落后,走出卑微的希望之火。
  于是,就挣扎,就发奋,最为显著的是勒紧裤带供孩子上学。多年来,新营人口数量基本不变,不是没有繁衍,而是上学的多,走出去的多。这一点在周边是很有名的。“不是新营孩子比邻村的学习好,而是家长重视”。妻子看到我写这段文字说,“四川知青对新营贡献很大。”是的,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
  成都插队知青,为新营历史写下了浓重的一笔,也对我的人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遗憾的是,除上个世七十年代初与任小萍在北京外交学院匆匆一见外,未曾与其他人谋面,也未曾有过联系。
  直到几个月前,为写《新营旧忆》,才从新营根儿那里得到郭建华的电话,与郭有了联系。郭与我不是一个生产队,彼此印象并不深。但是,因为共有一个新营,便有了共同的语言。
  建华回过新营八、九次了,对村里情况比较熟悉,她还是仔细地向我询问村里情况。一次说到金林去世时,千里之外传来的一声叹息。“他还小哎!”停顿之后,又小心翼翼地问:“还有谁……那个了?”我告诉她,世俊,电工。“他也不太大啊,怎么也走啦!”……她说,要与同伴们开车过来。并与我商量住宿地。我考虑大夏天的,村里不能洗澡,又有蚊虫,怕他们不习惯,便建议他们住县城。她说,噢,年龄都大了,夜起也不方便。以前回村可都是住乡亲家的。酌定头天夜宿祁县,第二天一早回村,晚上住清徐城。结果他们还分住到了新营老乡家。
  两辆车,七个人,三千多里路,两天行车,没有专职司机,几个过六奔七的老知青轮换驾驶。——我突然想到杜甫,他其因避安史之乱,漂泊四川,闻知家乡得解放,欣喜若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急切返乡。老知青们同样是归心似箭,越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穿行秦晋大地,一头扑向第二故乡新营的怀抱。
  知青回村的次日,我同妻子张香转、双明、俊文等从县城回到新营看望他们。才9点,风尘未洗的知青们已走访过了半村人家。相逢街头,用不着介绍,头发白了,精神不老;也没有寒暄,互别久了,情感还在。45年的风雨沧桑,尽在紧紧一握中。
  大家一起走巷串户,旧地重游,故人再见。有词曰“物是人非”,近半个世纪的变化,人非物也非。返城第一次回村的贾明生,到当年居住院,看望年过八旬的房东奴卿大嫂,屋里屋外看了个遍。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又与我和润祥按45年前的合影排序,重新合了影。十字街头,知青和老年村民席地畅聊。年近七旬的副省级干部小旦,谈吐风趣,引得大家开怀大笑。其乐融融,其情殷殷。几天后,建华把这幅坐街照发到网上,图说为“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可不是么,40多年前,哪个不年轻!
  知青说,“青春记忆的藤蔓常常牵住新营”。新营人也有着同样的情感。这份基于善良与真诚的情谊,不会因时间的流失而淡薄,将会愈加浓厚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