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深秋,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家窗框突然“咣!咣!咣”被人敲响了。我被惊醒,急忙穿好衣裳,奔出门外察看。原来是我三叔敲响的。他站在门口,慌张而急迫地小声告诉我:“不好了!曰寇要进剿呀!告诉你妈,快起来吧!”说完就跑向大爷家。
不到半个时辰,全家十余口人,像疯了一般,都急匆匆集中到大爷房间里,因为大爷是一家之主。男女老少都是围着他转。他的房间在里院最后边。那是最深最靠里的房屋,既能男女分居躲藏,又易于集中商量事情,是最安全的场所。男人们挤在外间,女人和孩子躲在房里间。虽然全家人挤在一起热闹些,但这时都惊慌失措,丢魂似的都捏着一把汗,愁苦地绷着脸,噘着嘴。三叔较年轻,他因经商、学医,去过沈阳城,懂不少知识,知道的事情最多,消息也最灵通,自然遇事就靠他了。他说:“看来日寇肯定要进剿了!从此,咱们要当‘亡国奴’了,听说曰寇飞机还可能来轰炸!男人们一定要遭殃,女人们可能被欺负,孩子们也没有好下场,能躲就躲躲吧!”他说完奔出门外,又探听新的消息去了。
人们都在外间,议论纷纷。有的说:“孩子们大的可以躲,咱家的孩子都还小,只可留在家,看形势发展吧!”
“男人们由人家吧!女人们怕日寇欺负,只可头不梳,脸不洗,专门换穿烂衣裳,装得脏一点好!”有人在出主意。
也有的补充说:“是不是脸上专门抹点锅灰,改扮成披头散发的样子。”
女人们十分齐心,说干就干,很快奔出门外改扮去了。
两个妹妹,钻在里间炕上被窝里,露出半张脸。没梳头没洗脸,双手捂着眼,在那里啼哭呢。
一会三叔又从街上回来了,不知又听了啥新消息。人们都奔到外间,围着他议论。他说:“衙门里的人,都吓跑了,(当时是国民党县政府掌权,群众称伪县府为衙门)商店家家户户都关了门,街上人很少,都是走得慌张风快,真是大灾大难临头了。”
女人们像疯了一般,迅速改扮了穿戴,脸上专门涂了锅灰,又急忙钻到大爷家里间去了。
我已满七岁,懂了点事,妈妈喊我到她面前:“你不小了!该懂事了!大胆到村里逃命去吧!灾难时期,要自己爱护自己!”我想:前不久,跟着奶奶到王答村老舅家参加过婚礼。那里熟人多,道路也熟,该往那里去。我立即向妈妈行了离别的鞠躬礼,便奔出街门。
迅速走出北城门,一边走一边打听道路。一会就奔至董家营村,顺渠又跑了一阵,王答村就到了。老舅家住村北大门院里,家只留两个女人;男人们都下地干活了。我讲了躲避日寇的事。她们也感到事大,该躲一躲,但不像城里人那般慌张。她们说:“就是轰炸,也不可能炸全城,躲也没用。娃娃家,还不如呆在家跟着大人好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住了几天,听说日寇进完城了,但听不到飞机轰炸声。躲亲戚家,也不是长事,只好又回到城里的家。
过去城里四个城门大开,人们上地劳动或走亲戚,十分方便。现在不同了,日寇和警备队站着双岗,进城门先要行鞠躬礼,然后要盘问好长一阵,才可放行,如果说不好,便要挨打,十分复杂紧张,像过鬼门关一般。眼前一幕,就使我大吃一惊,使人吓破胆了!前面走的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农。老农先规规矩矩向敌兵行了鞠躬礼,然后就被问开了,老农说是关外人,要走亲戚!守门兵瞪着眼问:“走亲戚干啥事?”老农因家事不便说,只停顿了一下。枪托便砸到腰里了,连砸三下。老农哪敢反抗。他倒地了,只呼呼喘着气。爬起来就打恭求饶,但敌兵不理,不让他进城。
第二个轮到一个年轻妇女,日寇立即变了脸色,喜眉笑眼,挑逗着说:“花姑娘的,好!可以进城!”妇女既惊慌,又羞愧,低着头,只说了一句:“回娘家!”慌慌张张地行了鞠躬礼。警备队听到是回娘家,又看到日本兵已答应进城,便顺利地放进城去了。
第三个青年后生,扛着铁锹,说是城里人,上地劳动回家。行鞠躬礼后,本人已讲清,该进城了。但警备队为执行命令,硬要详细盘问:“多大年龄?在城里住啥地方?家里几口人?结婚没有?”那个人一一作了回答。问完了,才放行去了。我看了进城门的过程,稍稳定了心绪,勇敢上前去。先行了一个鞠躬礼,声明是城里人,算我命大,日伪军看我是个孩子,摆手让我进城了。以后,日寇为“强化治安”又实行了出入城门查看“良民证”制度。这样老百姓出人城门,又多了一道繁杂的手续。
城里形势大变,街上行人很少,街道两侧墙上,刷着黑字大标语,什么“日中提携”、“中日亲善”、“东亚共荣圈”等字样,家家户户挂着日本太阳旗。有的门口除太阳旗外,还挂了“红、黄、蓝、白、黑”五色旗。不知那有啥意思。商店开始起用“联合币”,旧铜板被废止了。
日本兵司令部驻扎在南大街路西大门院里,天禄堂里设了“新民会”,北街路东设了特警队。日本随军妓女院住苏家巷。西街开办了有史以来徐沟第一座妓院。十字街路西日本人开起了“合作社”,说是经商,实际什么坏事都干。凡是日本兵住的地方,都戒备森严,半里外就不见人影了。
让人们气愤的是:鸦片不知不觉到处流行开了。东街有一个原来精明健壮的女青年,吸料子后很快变成像疯子一般。我家大娘原是出名的师范毕业生,三叔是出名的好医生,现在都吸起了料子,整日高声喧哗,竟双双变成鬼一般。更严重的是,从此,家破了,从富变穷了,竟穷到一个堂堂师范生,扛着长板凳上街叫卖,黑夜爬房顶偷东西。斜对门卖菜的妇女,不知什么原因,被日本人逮捕枪毙了。
隔壁小片家两口也吸起了料子,城里城外被染上毒品的人,竟占到五分之二还多,这些家庭都一天天败落下去了。
一个在伪县政府工作的人,吸毒品后,穷到连接待亲属的钱都没有。老娘和弟弟从山东省来探视,他没钱接待。就住到我家隔壁,坏了门窗的破房草堆里,每天老娘要饭充饥,住几个月后,没法生活,回老家了。
社会越来越黑暗,形势确实大变了,一切由日本人控制摆布,中国人敢怒而不敢言。人们私下议论说:“当亡国奴就是低人几等的奴隶,现在有四多:吸料子的多,乞丐多,偷盗多,家破人亡的多。”中国人被杀,欺压、蹂躏、奸污成了平常事,社会趋于黑暗,趋于毁灭。